十五
2024-10-04 16:24:38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伊萬伯爵是退休大臣,是一個有自己追求和自己信條的人。
那麼這位伊萬伯爵的追求和信條是什麼呢,他從青年時代起就相信,他生來就是要吃名廚烹調的山珍海味,他生來就是要穿舒適、名貴的衣服,他生來就是要坐舒適、快捷的馬車,這就像鳥兒生來就是要吃蟲子、披羽毛、翱翔空中一樣,因此這一切都必須為他準備好,供他享用。此外,這位伊萬伯爵還認為,他從國庫里拿到的各種俸祿當然是越多越好,他獲得的勳章,包括鑲寶石的勳章,當然也是越多越好,他要是能和皇親國戚經常見面,經常交談,那當然更好了。這位伊萬伯爵認為,所有其他的一切和他的追求和他的信條相比,那都是小巫見大巫,不足掛齒了。這位伊萬伯爵就是抱著他的這種追求和信條在彼得堡生活了四十年,活動了四十年,四十年後,他終於當上了大臣。
伊萬伯爵是怎麼當上大臣的,他具備了哪些當大臣的條件:第一,他能看懂各種公文和規章,他自己也能起草公文,他起草的公文雖然不是很通順,但還能看得懂,起碼沒有拼寫錯誤;第二,他體格魁梧,需要時,他可以擺出一副傲慢不遜,高不可攀的架勢,同樣,如果需要,他又可以裝出一副卑躬屈膝、低聲下氣的奴才相;第三,他無論在規範個人行為方面,還是在規範國務活動方面,都沒有任何客觀標準,對一切問題都採用實用主義態度,同樣的問題,需要同意時,他就說同意,需要反對時,他就說反對。他這樣做的時候,儘量不露聲色,儘量不讓人看出來他玩兒的這種自相矛盾的花招,至於他這樣做是符合道義,還是不符合道義,他這樣做對俄羅斯帝國或者對全世界是有利,還是有弊,他對這樣的問題根本不感興趣。
他當上大臣以後,不僅他的下屬和親信(他的下屬和親信很多),就是所有的局外人以及他本人,都相信他是一個精明的治理國家的幹才。但是,過了一定的時候,他什麼建樹也沒有,什麼業績也拿不出來,那麼根據生存競爭的法則,那些像他一樣學會起草公文和能看懂公文的儀表堂堂但不講道義的官員就會取代他,他只好退休。這時大家才明白,他不僅不是一個精明的、有洞察力的人,而且是一個眼光狹小、學識淺薄、過於自負的人,他的見解未必趕得上最庸俗的保守派報紙上發表的社論的水平。原來他和那些取代了他的學識淺薄,也很自負的官員沒有什麼區別,這一點他心裡明白,但是這絲毫也沒有動搖他的信條;那就是他每年必須拿到相當數量的俸祿,必須增添新的綬帶和絲絛來美化自己的外表。他的信條是不可動搖的,所以沒有人打算拒絕他的要求。國家每年給他好幾萬盧布,其中一部分是養老金,另一部分是酬金,因為他仍然是最高國家機關的成員,他在很多委員會裡擔任著主席。此外他每年都有權利把新的絲絛釘在衣服的肩上或褲子上,把新的綬帶和琺瑯質地的星式勳章佩戴在禮服上,他非常看重這個權利。由於這個緣故,伊萬伯爵的交往就更為廣闊了。
伊萬伯爵聽聶赫留道夫說情況,就像聽手下的事務主任報告公務似的,他聽完了聶赫留道夫的話,說他準備寫兩封信,一封信寫給參政員沃爾夫,他在上訴司供職。
「對他的議論很多,但不管怎麼說,他是個規矩人,」他說道,「我待他不薄,所以我有什麼事,他會盡力辦的。」
伯爵的另一封信是寫給上訴委員會一個有影響的人物的。他對聶赫留道夫告訴他的費多西婭的案子很感興趣。當聶赫留道夫告訴他,他想給皇后寫信時,他說,這個案子確實很感動人,等有機會他一定把這個案子向宮裡的人說一說,但是他不能保證會等到這樣的機會,還是按照正常的渠道上訴吧。他想了一下後又說,如果有機會,比如禮拜四召我進宮參加小範圍的交心會,我就可以把這件事情說一說。
聶赫留道夫拿上伯爵寫的兩封信,拿上姨媽寫給瑪麗艾特的信,就立刻出發到該去的地方去了。
他先去找瑪麗艾特。他過去就認識她,那時她還是一個不太富裕的貴族家庭的少女。他知道她後來嫁給一個仕途上一帆風順的人,聶赫留道夫聽到了很多關於此人的不好的傳聞,主要是聽說他對待成百上千的政治犯非常殘酷,折磨政治犯是他的專職。聶赫留道夫像往常一樣,心裡很難過,很痛苦,因為他為了幫助受壓迫的人,必須去向壓迫者求情,這就會給人們造成一種印象,好像承認壓迫者的行為是合法的,既然是向他們求情,就是讓他們對待某某人要手下留情,不要過於嚴厲。在此情況下,他思想上就有鬥爭,他不知道該不該去求情,最後他還是認為應該去,而且決定去。問題是他必須去找瑪麗艾特和她丈夫,即使他覺得很丟面子,心裡很不愉快,但是又不能不去找,因為只有這樣,被關在單身牢房裡受折磨的不幸女子才能離開單身牢房,她和她的親人才不會再受折磨。此外,他明明知道這些人跟他不是一樣的人,他們也不把他看做是跟他們一樣的人,可是他還要向他們求情,這不是虛偽是什麼。他一走進這個圈子,就覺得又走上了老路,無形中就會屈從於在這個圈子裡居於支配地位的那種輕佻的、不受道德約束的氛圍。他在姨媽家已經有了這樣的體驗。今天早晨,當他同姨媽談一些嚴肅的問題時,他的態度就很不嚴肅,話中還夾帶著笑料。
他好久沒有到彼得堡了,彼得堡給他的印象還和過去一樣,這是一個享樂的地方,同時又是一個道德觀念淡化的地方。這裡環境清潔、優美,設施齊全,生活十分方便,主要是生活在這裡的人道德觀念淡漠,生活放縱。
衣著漂亮、乾淨、且又有禮貌的馬車夫趕著馬車經過衣著同樣漂亮、乾淨、同樣有禮貌的警察的身旁,穿過一條漂亮、乾淨、灑了水的馬路,經過外觀漂亮、乾淨的一座座樓房,來到河濱街上瑪麗艾特居住的樓房前。
樓門口停著一輛馬車,馬車前套著兩匹戴眼罩的英國馬;馬車夫長得很像英國人,絡腮鬍子遮住了半個臉,他穿一身鑲金邊的制服,手持長鞭,得意地坐在馭座上。
穿一身整潔制服的看門人打開通向前廳的門;前廳里站著一個僕役,他穿得更加整潔,制服上還鑲著絲絛,絡腮鬍子梳理得又光又亮,真可以算得上是美髯了;前廳里還有一個值勤衛兵,他穿一身嶄新的軍服,腰間掛著軍刀。
「將軍不會客,夫人也不會客,他們馬上就要出門。」
聶赫留道夫把姨媽的信遞過去,並掏出自己的名片,走到桌子跟前,桌上放著一本來客留言簿,他在留言簿上寫道,來訪未晤,甚為遺憾。這時,僕役來到樓梯口,看門人走到大門口,吆喝道:「把車趕過來!」衛兵挺直身子,兩手貼在褲縫上,站著一動不動,目送著從樓梯上走下來的夫人,這位夫人長得又瘦又小,邁著和她的身份不相稱的又大又快的步子。
瑪麗艾特戴著一頂大帽子,帽子上插著羽毛,穿一件黑色衣裙,披一條黑色披肩,戴一副嶄新的黑色手套,臉上蒙著面紗。
她一看見聶赫留道夫,就撩起面紗,露出一副招人喜愛的面容和閃閃發亮的眼睛,她用疑問的目光看了看他。
「啊呀,這不是聶赫留道夫公爵嗎!」她愉快地說道,「我差點兒沒認出來……」
「怎麼,您還記得我的名字!」
「怎麼能不記得呢,我和妹妹甚至都愛上您了,」她用法語說道,「您的變化可真大。啊呀,真抱歉,我馬上要走。不過,咱們還是回去吧。」她表現出猶豫的樣子,站著說道。
她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
「不,不行,我要到卡緬斯卡婭家去參加祭禱。她可是太傷心了。」
「卡緬斯卡婭怎麼了?」
「難道您沒聽說?她兒子參加決鬥,被打死了,是和波津決鬥。就這麼一個兒子。真可怕,做母親的傷心極了。」
「我聽說了。」
「不行,我最好還是去,您明天或者今天晚上來吧。」她說著,邁開輕快的步子,迅速走向大門口。
「今天晚上我來不了,」他和她一起走到門廊上,說道。「我找您是有事。」他說著,眼睛看著駕車來到門廊前的兩匹棗紅馬。
「什麼事?」
「這是姨媽為這事寫給您的信,」聶赫留道夫說著,把一個狹長的信封遞給她。「您看了信就知道了。」
「我知道,伯爵夫人一定以為我能夠干預丈夫的公務。她誤解了。
丈夫的事我什麼也管不了,而且也不想管。不過伯爵夫人和您有事,我可以破例。究竟是什麼事?」她問道。她的一隻戴黑手套的小手伸進衣袋裡摸了半天,什麼也沒有摸出來。
「有一個姑娘,她被關在要塞里,她有病,她沒參與什麼活動。」
「她叫什麼?」
「舒斯托娃,信里寫了。」
「好吧,那我就試著辦一辦。」她說著,輕盈地登上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的四輪馬車,坐到軟綿綿的座位上,打開陽傘。僕役坐到馭座上,給車夫打了個手勢,表示可以走了。馬車啟動了,但是她突然用陽傘捅了一下車夫的脊背,車夫趕緊拉緊馬嚼子,只見兩匹剽悍的英國馬縮回了漂亮的頭,站住了,不停地倒換著細細的腿。
「您可常來呀,沒有事情也來。」她說著,笑了笑,她心裡明白她的笑所具有的魅力,然後,就像演員演完戲放下幕布一樣,她放下了面紗。「喂,走吧。」她又用陽傘捅了一下車夫的脊背。
聶赫留道夫舉起帽子。兩匹純種棗紅馬打起響鼻,馬蹄嗒嗒地敲響了路面,馬車向前奔馳起來,只是遇到不平的路面,新換的膠皮輪墊才輕輕地跳動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