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10-04 16:24:35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來到彼得堡有三件事要辦:第一件事是把瑪斯洛娃的上訴書交到參政院;第二件事是把費多西婭的案子提到上訴委員會;第三件事是受薇拉委託到憲兵司令部或第三廳交涉有關釋放舒斯托娃的問題以及讓母親和關在要塞中的兒子見面的問題(薇拉曾給他寫信談了這個問題,他把這兩件事合在一起算作他來彼得堡要辦的第三件事)。此外,還有第四件事,那就是那些自成一派的教徒因宣講和解釋《福音書》而被發配到高加索不能與家人團聚的問題。他答應他們一定要盡最大努力把此案的來龍去脈弄個水落石出。

  聶赫留道夫自從上次拜訪過馬斯連尼科夫之後,特別是他到了一趟鄉下之後,他不僅認識到,而且親身體會到,他所生活的這個圈子裡的人是多麼令人憎惡,這個圈子裡的人儘量掩蓋千百萬人為了滿足少數人的享受所受的痛苦。這個圈子裡的人看不到,也不可能看到這種痛苦,所以他們看不到,也不可能看到他們自己所過的那種巧取豪奪的罪惡的生活。聶赫留道夫現在和這個圈子裡的人交往,已經感到了不舒服,而且往往懷著一種自責的心情。不過,這個圈子對他還是很有吸引力的,這是因為,第一,他長期養成的生活習慣使他和這個圈子裡的人很合拍;第二,他在這個圈子裡還有不少的親戚和朋友,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他當前正在幫助瑪斯洛娃和他願意幫助的那些被冤屈的人,因此他還必須求助於這個圈子裡的人,雖然他對這些人不僅談不上尊敬,而且還很反感。

  聶赫留道夫來到彼得堡,住在伯爵夫人恰爾斯卡婭姨媽家,姨夫曾經做過大臣,所以聶赫留道夫一下子就進入他已經很討厭的貴族社會的上層,這是很不愉快的,可是他不能不這麼做。如果他不住在姨媽家,而是住進旅館,姨媽會生氣的。再說了,姨媽的關係很多,而且可以通天,這對他要辦的幾件事很有好處。

  「你知道別人都說你什麼呢?這可真是新聞,」姨媽對他說。他一來,姨媽就讓人給他端來一杯咖啡。「你簡直成了英國的慈善家霍華德了,你幫助犯人,遍訪監獄,糾正錯判。」

  「沒有呀,我連想都沒有想過。」

  「這有什麼關係,這是好事嘛。聽說這裡面還有一段風流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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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樣,你就說說吧。」

  聶赫留道夫把他和瑪斯洛娃的關係如實地說了一遍。

  「記得,記得,可憐的葉連娜跟我說過,你住在那兩個老太婆家裡時,她們好像希望你同她們的養女結婚(恰爾斯卡婭伯爵夫人很瞧不起聶赫留道夫的這兩位姑媽)……你說的是不是她?她現在還漂亮嗎?」

  恰爾斯卡婭姨媽已經六十歲了,但身體很好,精力很旺盛,性格開朗,愛說話。她個子很高,人很胖,嘴唇上生著又黑又濃的汗毛。聶赫留道夫很喜歡她,從小就受到她開朗性格的影響。

  「姨媽,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現在只是想幫助她,因為第一,她根本沒有罪,她被判刑是冤枉的,其次,在她的問題上我有過錯,我的過錯影響了她的前程。我覺得我有責任盡我所能幫助她。」

  「那怎麼有人跟我說,你想和她結婚?」

  「是的,我想跟她結婚,可是她不願意。」

  恰爾斯卡婭緊鎖眉頭,眯起眼睛,吃驚地默默地看了看外甥。可是她臉上的表情突然由憂慮轉為喜悅。

  「看來,她比你聰明。你呀,真是個傻瓜!你真想和她結婚?」

  「那當然。」

  「要知道,她在那種地方待過。」

  「可是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你呀,簡直是個傻瓜。」姨媽忍住笑說道,「你呀,是個地地道道的傻瓜,不過我就喜歡你這一點,我就喜歡你的傻氣。」看來她特別喜歡「傻瓜」這個詞兒,因為這詞兒準確地表達了她的外甥不是缺心眼兒,就是神經有毛病。「你知道,說來也很湊巧,」她繼續說道,「阿林辦了一個妓女悔悟所。我去過一次,那種地方可真不能去,我回來後把渾身上下都洗了一遍。不過阿林把全身心都投入到這項工作中了。我們是不是把她,把你的那個女人交給阿林吧,要說誰能改造人,那就首數阿林了。」

  「可是已經判她服苦役了。我就是為這事來的,看能不能找一找門路,撤銷原判。這是我到您這兒來要辦的第一件事。」

  「原來是這麼回事!她的案子歸哪兒管?」

  「歸參政院管。」

  「歸參政院管?我有個挺好的表弟列武什卡就在參政院,不過他是在貴族銓敘司,而真正管這種事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天曉得是誰管這種事,也許是德國人,德國人可多了,姓什麼的都有,也許是俄國人,那五花八門的姓就更多了,反正我跟你姨夫說一說這事兒,他認識他們,他呀,什麼人都認識。我告訴他,不過你要給他說明情況,要不我說的話他總是不懂。不管我說什麼,他都說他一點也不懂。他主觀透頂,大家都懂,就是他不懂。」

  這時一個穿長統襪的僕人用一個銀盤托著一封信走過來。

  「正好是阿林的來信,這回你可以聽聽基澤韋捷爾的講話了。」

  「基澤韋捷爾是什麼人?」

  「基澤韋捷爾?今天晚上來吧,到時你就知道他是什麼人了。他能把那些怙惡不悛的罪犯說得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決心痛改前非。」

  恰爾斯卡婭狂熱地信奉一個教義,不管這個教義多麼荒誕無稽,也不管這個教義是否符合她的口味,這個教義認為,耶穌教的實質就在於相信贖罪。她常去參加聚會,聽人家宣講當時很流行的這個教義,有時也把信徒召集到自己家裡來。雖然根據這個教義,一切宗教儀式和聖禮都不需要了,都應該拋棄,甚至連聖像也不要掛了,可是在恰爾斯卡婭伯爵夫人的家裡仍然掛著聖像,不僅在每個房間裡,甚至在她的床頭,都掛著聖像。教會要求教徒做的,她都能做到,她認為這和她信奉的教義沒有任何矛盾。

  「你的那個女人要能來聽聽就好了,她一定會被感化的,」伯爵夫人說道。「你晚上一定不要出去。你聽一聽他講。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我不感興趣,姨媽。」

  「我告訴你,他講得很有意思,你一定來聽聽。你還有什麼事要我辦,你說吧,都通通說出來。」

  「還有到要塞探監的問題。」

  「到要塞探監?我可以寫一封信,你帶上我的信去找克里格斯穆特男爵。這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人。是啊,你也應該認識他,他和你父親共過事。他迷上了招魂術。不過這無所謂。他是個好人,誰要去要塞探監?」

  「我去說一說,讓母親能同關在要塞中的兒子見面。但是有人告訴我,這事情不歸克里格斯穆特管,而歸切爾維揚斯基管。」

  「我可不喜歡切爾維揚斯基這個人,不過他是瑪麗艾特的丈夫,可以去求她幫忙,她會替我辦的。她很惹人喜歡。」

  「我還需要為一個女士求情,她被關進監牢好幾個月了,但誰也不知道為什麼。」

  「不會吧,起碼她自己應該知道為什麼。他們心裡都有數,那些個剃陰陽頭的人都是罪有應得。」「我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罪有應得,但他們正在受折磨。您是基督徒,信奉《福音書》,可竟然這樣沒有憐憫心……」

  「不要把我和《福音書》扯到一起。《福音書》是《福音書》,但是該憎恨的還是應該憎恨。比如我最不喜歡那些虛無主義者,特別是那些把頭髮剪短的女虛無主義者,我不能假裝喜歡她們,否則就不好了。」

  「您為什麼不喜歡她們?」

  「三月一日事件指一八八一年三月一日民意黨人刺殺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事件。以後,你還問為什麼?」

  「她們又不是人人都參加了三月一日事件。」

  「是人人都參加或不是人人都參加,反正她們參加了。她們為什麼要參與這種事情,這就不是女人應該參與的事。」

  「您不是剛才還說瑪麗艾特也參與這事嗎。」聶赫留道夫說道。

  「瑪麗艾特?瑪麗艾特是瑪麗艾特。可是有個叫哈爾秋普金娜的女人,誰曉得她是什麼人,可她卻想教訓大伙兒。」

  「不能說是教訓,而是幫助,她們只是想幫助老百姓。」

  「不用她們教訓,大家也都知道應該幫助誰,不應該幫助誰。」

  「可是要知道,老百姓窮得很。我剛從鄉下來。農民們整天幹活兒,幹得精疲力竭,可是還吃不飽肚子;而我們呢,卻過著窮奢極欲揮金如土的生活,這難道就應該嗎?」聶赫留道夫說道。他覺得姨媽心地善良,所以他無形中把憋在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了。

  「難道你希望我也去幹活兒,而什麼也不吃嗎?」

  「不是的,我不是讓您什麼也不吃,」聶赫留道夫禁不住笑著說,「我是希望人人都幹活兒,人人都有飯吃。」

  姨媽再一次皺起眉頭,眯起眼睛,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看了好半天。

  「孩子,你有這種思想,可是要吃苦頭的。」她說道。

  「為什麼?」

  這時,房間裡走進來一位魁梧的將軍。他是恰爾斯卡婭伯爵夫人的丈夫,是位退休大臣。

  「啊,是聶赫留道夫,你好啊,」他說著把剛刮過的面頰湊過去,讓聶赫留道夫吻了吻。「什麼時候來的?」

  他默默地吻了吻妻子的額頭。

  「喂,他這人可真是少有,」恰爾斯卡婭伯爵夫人衝著丈夫說道,「他竟然讓我到河邊洗衣服,而且只吃土豆兒。他可真是瘋了。不過他有事情讓你幫忙,你就幫幫他吧。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傻瓜,」她說道。「你知道了吧,聽說卡緬斯卡婭的情況很不好,都擔心她有生命危險,」她對丈夫說,「你是不是去看看她。」

  「是的,這太可怕了。」丈夫說道。

  「好吧,你們去談談吧,我要寫信了。」

  聶赫留道夫剛走進客廳旁邊的一個房間,姨媽又把他叫回來。

  「要給瑪麗艾特寫信嗎?」

  「寫吧,姨媽。」

  「我留出空白來,你把那個把頭髮剪短的女人的事寫上去,瑪麗艾特會叫她丈夫去辦的,她的丈夫也一定會辦的。你別以為我是鐵石心腸。你為之說情的那些人都是令人憎恨的人,但是我不希望她們遭難。願上帝保佑她們。好了,去吧。不過晚上一定不要外出。你聽聽基澤韋捷爾的講話。然後我們一起做祈禱,只要你不反對,這會給你帶來很大好處。我知道,葉連娜和你們全家在這方面已經落到後面了。好了,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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