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10-04 16:24:33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一想到他馬上就要見到瑪斯洛娃,就有點緊張,他的心都緊縮在一起了,他不知道瑪斯洛娃今天的心情是好,還是不好,他總覺得她身上以及監獄裡其他犯人身上,都有一種他猜不透的神秘的東西。他茫然地站在大門口按了一下鈴,然後走出一個看守,他對看守說,他想見瑪斯洛娃。看守去查問了一下,回來告訴他說,瑪斯洛娃在醫院。聶赫留道夫馬上來到醫院。醫院的看門人是一個很和氣的老漢,老漢立刻就讓他進去,當他知道聶赫留道夫需要探望誰時,又告訴他到兒科去找。

  一位渾身散發著石碳酸氣味的青年醫生來到走廊上,用嚴厲的語氣問聶赫留道夫有什麼事。這位醫生對待犯人很寬厚,因此他和監獄的領導,甚至和主任醫生,常常發生不愉快的衝突。他擔心聶赫留道夫會向他提出什麼不合乎規定的要求,此外,他還想表示出,他對任何人都不做破例的事,所以他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

  「這兒是兒科病房,這兒沒有女病人。」他說道。

  「我知道,但是這兒有一個從監獄調來的女看護。」

  「有,我們這裡有兩個。您有什麼事?」

  「有一個叫瑪斯洛娃的,我跟她很熟,」聶赫留道夫說道,「我想見她,因為我馬上要到彼得堡去,為了她的案子,我去遞交上訴書。我現在想把一張照片交給她。」聶赫留道夫說著從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

  「可以,完全可以,」醫生說道,他現在說話的語氣沒有剛才生硬了,他轉身對一個圍白圍裙的老婆子說,讓她把女看護瑪斯洛娃叫來。「您要不要到接待室坐一坐?」

  「謝謝您。」聶赫留道夫說道,他利用醫生緩和下來的態度問醫生道,醫院對瑪斯洛娃是否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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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可以吧,如果從她的條件出發看,她幹得還不錯,」醫生說道,「不過,這不,她來了。」

  只見從一個門裡先走出來那個當看護的老婆子,跟在她後面的就是瑪斯洛娃。她穿一件條紋衣裙,腰裡系一條白圍裙,頭上罩著白三角頭巾,把頭髮全蓋住了。她一看到聶赫留道夫,臉馬上紅了,她猶豫了一下,然後皺起眉頭,垂下眼皮,順著走廊快步朝他走過來。她走到聶赫留道夫跟前,本不想跟他握手,可是又伸出手來了,這時她的臉更紅了。自從他們那次談話她對他發了很大脾氣並向他表示了歉意之後,聶赫留道夫還沒有再見過她,所以他現在以為她還和過去一樣。但是她現在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好像換了一個人,她變得穩重了、靦腆了,聶赫留道夫覺得,她很討厭他。他把對醫生說過的話又對她說了一遍,他說他要到彼得堡去,他把裝照片的信封交給她,他說照片是他從巴諾沃帶來的。

  「這張照片是我在巴諾沃發現的,是很久以前照的,也許您喜歡,您保存吧。」

  她揚起黑黑的眉毛,用她那有點斜視的眼睛疑惑不解地看著他,似乎在問他這是為什麼,然後默默地接過信封,掖進圍裙里。

  「我在巴諾沃看見你姨媽了。」聶赫留道夫說道。

  「您看見她了?」她冷冷地說道。

  「您在這兒還好嗎?」聶赫留道夫問道。

  「好,很好!」她說道。

  「不太累吧?」

  「不累,一點也不累,就是還不太適應。」

  「我真為您高興。這兒比那兒強多了。」

  「比哪兒強多了?」她反問道,這時她的臉上泛起紅暈。

  「比監獄裡強多了。」聶赫留道夫趕忙回答說。

  「強在哪兒?」她問道。

  「我想是這裡的人好,不像那裡的人。」

  「那裡也有很多好人。」她說道。

  「關於梅尼紹夫的案子我已經找過人了,希望他們母子能夠得到釋放。」聶赫留道夫說道。

  「願上帝保佑,這個老太太可真好。」她又把她對老太太的看法說了一遍,並微微地笑了笑。

  「我明天就去彼得堡,您的案子很快就會審理,我希望能夠撤銷原判。」

  「撤銷不撤銷,現在還不都一樣。」她說道。

  「現在都一樣?」

  「是呀。」她用疑問的目光瞅了一下他的臉,說道。

  聶赫留道夫把她的這句話和她的目光理解為,她想知道,他提出結婚的要求遭到她的拒絕後,他是否還堅持原來的主意,還是已經改變了主意。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說對您都一樣,」他說道。「但是對我來說確實都一樣,您被宣告無罪也好,被宣告有罪也好,我的主意已經拿定,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改變。」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她抬起頭,她那雙有點斜視的黑眼睛盯住他的臉看了好半天,她的臉上露出喜色。但是她說的話完全不符合她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情緒。

  「您說這些話有什麼用。」她說道。

  「我說這話是想讓您知道。」

  「這話您已經說過了,就不必再說了。」她好不容易忍住笑說道。

  這時聽到病房裡不知有人叫誰呢,還聽到有孩子的哭聲。

  「好像是叫我呢。」她很關切地回頭看了看,說道。

  「那咱們就再見了。」他說道。

  她裝作沒有看見他伸出來的手,就急匆匆踩著走廊上的地毯走了,她儘量抑制住自己喜悅的心情,不使它顯露出來。

  「她的思想有了什麼變化?她心裡在想什麼?她的心情怎麼樣?

  她是想考驗我,還是真的不能原諒我?她的想法,她的感受,她一點也不吐露,她是不能說呢,還是不願意說?她的脾氣是變溫和了,還是變得更加暴躁了?」聶赫留道夫給自己提了這一大堆的問題,可是一個問題他也回答不上來。他只知道一點,那就是她變了,更為重要的是她的思想變了,這種變化不僅把他同她聯結在一起,而且也把他同促成這種變化的神靈聯結在一起。這種聯結使他很高興,很振奮,使他激動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瑪斯洛娃回到擺著八張病床的兒童病房,遵照護士的吩咐開始鋪床,她鋪床單的時候,由於腰彎得太厲害,腳下一滑,差點兒跌倒。

  一個脖子上纏著繃帶、快要康復的小男孩看著她,咧開嘴笑起來,瑪斯洛娃也憋不住了,也倒坐在床上哈哈大笑起來。她的笑極富感染力,其他幾個孩子也都哈哈大笑起來,護士生氣地對她嚷嚷道:「有什麼好笑的?你以為你還在你原來待的那種地方呢!快打飯去。」

  瑪斯洛娃不笑了,她拿上打飯的盤碗,準備去打飯,但是她和那個纏著繃帶被禁止笑的男孩交換了一下目光,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這一天,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有好幾次從信封里抽出照片來欣賞。只是到了晚上,她值完晚班回到和另一個看護合住的宿舍,她才把照片從信封里完全拿出來,長時間一動不動坐著,欣賞著照片。她仔仔細細地和十分動情地端詳著在灌木叢作為背景的襯托下他和她的面容,兩個姑媽的面容,端詳著他們的服飾和陽台的台階。她看著這張褪了色的發黃的照片,她盡情欣賞著自己年輕、漂亮的容貌,欣賞著自己額頭周圍鬈曲的頭髮,她看呀,看呀,老是看不夠,她看得入了神,竟然沒發現和她住在一起的看護走進房間。

  「你看什麼呢?他給你的?」胖胖的、面善的看護俯下身看著照片問道。「這是你?」

  「不是我是誰!」瑪斯洛娃看著同事的臉笑著說道。

  「這是誰?是他嗎?這是他母親?」

  「這是他姑媽。難道你認不出我來?」瑪斯洛娃問道。

  「怎麼能認得出來,一輩子我也認不出來。完全變樣了。我想,這照片是十年前照的吧!」

  「不是十年前,而是上一輩子。」瑪斯洛娃說道,她那股興奮勁兒突然消失了,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眉宇之間出現了一道深深的皺紋。

  「這是為什麼,那種地方的生活一定很輕鬆。」

  「好一個輕鬆,」瑪斯洛娃閉上眼睛,搖著頭說道,「簡直是人間地獄。」

  「真的?」

  「當然是真的。從晚上八點鐘到第二天早晨四點鐘。天天如此。」

  「為什麼不離開呢?」

  「倒是想離開呢,可是沒那麼容易。說這些幹什麼!」瑪斯洛娃說著站起來,把照片丟進桌子的抽屜里,強忍著憤怒的淚水,跑到走廊上,把門砰的一聲關上。她看著照片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仍然是照片上的那個模樣,她回想起當年她是多麼幸福,如果她現在還和他在一起的話,該是多麼幸福啊。同屋看護的話使她意識到她現在的處境,使她想起她在那種地方度過的日日夜夜,那簡直是一種暗無天日的可怕的生活,可那時她就沒有認識到,或者說沒有完全認識到,那時她只是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只有現在,她才回想起她度過的那些個夜晚是多麼可怕,是多麼令人痛苦,特別是謝肉節的那個夜晚,那個夜晚她在等一個答應為她贖身的大學生。她想起來那時她穿一件袒胸露背的紅綢衣裙,衣服上到處灑的是酒,蓬亂的頭髮上系一個紅蝴蝶結,她累得精疲力竭,渾身軟弱無力,喝得醉醺醺的。夜裡兩點鐘,她送走客人,她利用跳舞的間歇時間,走到一個為小提琴伴奏的彈鋼琴的女士身邊,坐下,這位女士生得瘦骨伶仃,臉上疙里疙瘩的,她向她傾訴自己的艱難生活,這位女士也為自己的處境而苦惱,也想改變自己的處境,克拉拉也走到她們跟前,她們三人決定馬上拋開這種生活。她們想,今天晚上已經過去了,就此一走了之算了,可是突然聽到幾個喝醉酒的客人在前廳吵吵嚷嚷起來。這時小提琴手拉出了前奏,鋼琴手的手指重重地敲在琴鍵上,彈出了歡快的俄羅斯樂曲。這時一個滿嘴噴著酒氣、滿臉汗水、時不時地打著飽嗝兒、穿著燕尾服、扎著白領帶的矮個子過來摟住她的腰跳起來;而另一個蓄著大鬍子、也穿燕尾服的胖子摟住克拉拉的腰跳起來。他們是從另一個舞會上過來的,他們就這樣轉呀,扭呀,叫呀,跳呀,興致高了,乾脆把燕尾服脫掉繼續跳。就這樣一年兩年過去了,三年五年過去了,人怎麼能不變呢!

  所有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往日對他的怨恨突然又湧上心頭,她真想痛痛快快地罵他一頓。她要再一次告訴他,她了解他,她不會再服服帖帖地聽任他擺布,她不會讓他像在肉體上利用她一樣在精神上也利用她,決不讓他把自己變成他施恩惠的對象。她可憐自己,可是老責備他,怨恨他,也無濟於事,所以她為了排解心頭的痛苦,就又想喝酒了。如果她現在還在監獄裡,她肯定不會信守諾言,肯定又會喝起酒來。而在這裡是弄不到酒的,要想弄到酒,就必須找醫士,可是她又怕去找醫士,因為醫士老是糾纏她。她現在非常憎恨男人,討厭同他們交住。她在走廊里的長凳上坐了一會兒,就回屋裡去了,她沒答理同屋的看護,她想到自己不幸的身世,哭了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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