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24:22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天都快亮了,聶赫留道夫才睡著,所以第二天他醒得很晚。

  中午時分,七位被推舉出來的農民應管家之邀來到蘋果園中的蘋果樹下,管家在這裡已經準備下一張小桌子和幾條長凳,都是先把木樁打入地里,上面釘上木板做成的。農民們來到這裡後都摘下帽子站著,管家費了很多口舌,他們也不肯戴上帽子坐下。尤其是那個當過兵的農民,他今天換上了乾淨的包腳布和乾淨的樹皮鞋,他堅持要把他的破帽子拿在胸前,就像參加葬禮似的。他們中有位膀大腰圓的老漢,他蓄著鬈曲的花白鬍子,那鬍子和義大利雕塑家米開朗琪羅的傑作摩西的鬍子一模一樣,他那一頭濃密鬈曲的白髮散亂地覆蓋在曬成棕褐色的前額上和兩鬢邊。他是位頗受尊敬的老者,當他戴上帽子,掩上粗布衫的衣襟,慢慢蹭到凳子前坐下,其餘的人才跟著戴上帽子坐下。

  當大家都坐定,聶赫留道夫才坐在大家的對面,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他面前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他的方案的要點,他開始向大家闡釋他的方案。

  不知是不是因為今天在場的人少,還是因為他只考慮怎麼把事情辦好,根本沒有考慮自己的得失,不管是哪種原因,反正聶赫留道夫這次沒有感到任何的不好意思或窘迫。他說話的時候,兩隻眼睛無形中老是看著一個膀大腰圓的白鬍子老漢,看他聽了他的方案後是什麼反應,是贊成還是反對。但是聶赫留道夫對他的估計錯了。這位儀表堂堂的老漢雖然有時也表示贊成地點點頭,或是當別人反對時,也皺著眉頭搖搖頭,可實際上他並沒有聽懂聶赫留道夫的話,只有當別的農民用自己的話把聶赫留道夫話中的意思重述一遍時,他才勉強懂一點。倒是坐在他旁邊的一個瘦小的老漢能聽懂聶赫留道夫的話。這個瘦小的老漢是個獨眼,穿一件打補丁的土布褂和一雙穿歪的舊靴子,臉上幾乎沒有鬍子,聶赫留道夫後來知道,他是個砌爐匠。這人聽得很專注,眉毛還上下不停地動著,聶赫留道夫說的話,他立刻就能用自己的話重複出來。另一個矮小粗壯的白鬍子老漢領會得更快,他兩眼炯炯有神,只要有機會,他就插上一兩句玩笑話或譏諷的話,他好像是在嘲笑聶赫留道夫的話,實際上是在炫耀自己的聰明。

  那個當過兵的農民如果不是當兵當得太久腦瓜子變成了木頭疙瘩,如果不是耳朵里只習慣於聽「立正」、「稍息」等千篇一律的士兵用語,他也一定能聽懂聶赫留道夫的方案。對待這件事態度最認真的是一個說話粗聲粗氣的高個子農民,此人長鼻子,留著小鬍子,穿一身乾淨的土布衣,穿一雙新樹皮鞋,聶赫留道夫說的話他都懂,他很少說話,需要說時才說。還有兩個老漢,一個就是昨天在會上大喊大叫堅決反對聶赫留道夫方案的那個沒牙的老漢,另一個老漢高個子,白頭髮,瘸腿,慈眉善眼,腳穿白樺樹皮鞋,他那乾瘦的腳上緊緊地裹著雪白的包腳布。兩個老漢幾乎都沒有說話,可是他們聽得很專注,很認真。聶赫留道夫首先談了自己對土地私有制的看法。

  「我認為土地不能買賣,」他說,「因為如果土地可以賣的話,那麼那些有錢的人就可以把土地都買下來,然後利用土地使用權就會任意宰割那些沒有土地的人。你到他的土地上站一站,都得付錢。」他引用斯賓塞的說法補充說道。

  「一個辦法就是把他的翅膀捆起來,看他還飛。」白鬍子老漢笑眯眯地說道。

  

  「說得對。」說話粗聲粗氣的長鼻子農民說。

  「說得一點不錯。」當過兵的農民說。

  「一個婆娘給牛割了點草,就被抓起來關進監牢。」慈眉善眼的瘸腿老漢說道。

  「自己的地在五公里以外;租地,又租不起;如果租下來,也是要賠本兒的,因為租金太高,」沒牙的老漢氣呼呼地說道,「他們想怎麼擺布我們,就怎麼擺布我們,還不如徭役制呢。」

  「我和你們一樣,也在考慮這個問題,」聶赫留道夫說道,「我認為占有土地是一種罪過,所以我想把土地交出來。」

  「這是件好事嘛。」那個留著摩西式鬍子的老漢說道,他以為聶赫留道夫是想把土地租出去。

  「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來的,因為我不想再占有土地了,現在的問題是應該好好考慮一下,如何分這些地。」

  「這很簡單,你把地交給農民不就行了。」沒牙的老漢氣呼呼地說道。

  聶赫留道夫覺得這話是懷疑他把土地交出的誠意,所以他一時間還有點尷尬。但是他立刻穩定了一下情緒,他想,正好利用這個茬口,把他下面將要說的話都說了算了。

  「我很高興把土地交出來,」他說道,「但是交給誰?怎麼個交法?

  交給哪些農民?為什麼要交給你們,而不是交給傑明斯克村的農民?」

  (這是鄰近的一個村子,農民得到的分地少得可憐。)大家都沒有吭聲,只有當過兵的農民說道:「這話一點不錯。」

  「那麼,你們告訴我,」聶赫留道夫說道,「如果沙皇說,把地主的土地沒收過來,分給農民……」

  「難道有這種事?」沒牙的老漢問道。

  「沒有,沙皇什麼也沒說;這話是我說的。如果沙皇說,把地主的地沒收過來,交給農民,那你們怎麼辦?」

  「怎麼辦?按人頭平分唄,每人都有一份兒,農民有,地主也有。」

  砌爐匠眉飛色舞地說道。

  「要不然怎麼辦?還得按人頭平分。」那位慈眉善眼、裹著雪白包腳布的瘸腿老漢附和說。

  大家都肯定了這個辦法,認為這是令所有的人都滿意的辦法。

  「怎麼按人頭分?」聶赫留道夫問道,「地主家的僕人也分一份嗎?」

  「這可不行。」當過兵的農民說道,他臉上儘量裝出高興的樣子。

  但是通情達理的高個子農民不同意他的看法。

  「既然是分,那就應該分給所有的人。」他考慮了一下,然後粗聲粗氣地說道。

  「不成,」聶赫留道夫反駁說,他已經準備下反駁的話。「如果每個人都能分一份兒,那麼那些不勞動的人,不種田的人,那些老爺、差役、廚子、官吏、文書,也就是說所有的城裡人都可以分一份了,他們拿到自己的一份土地後,就把它賣給富人,土地又會集中到富人手中。而那些靠自己的一份地生活的人還會添丁進口,他們的那份土地又得劃分。富人又把那些需要土地的人掌握在自己的手心裡。」

  「說得有理。」當過兵的農民趕忙附和說。

  「有地只能自己種,不能出售土地。」砌爐匠生氣地打斷當過兵的農民的話,說道。

  聶赫留道夫不同意這個說法,因為他認為,誰是為自己種地,誰是為他人種地,這很難監督。

  這時,那個通情達理的高個子老漢提出一個辦法,就是組織勞動組合,大家都在勞動組合中耕作。

  「凡是種地的人都能分到糧食,不種地的人什麼也分不到。」他粗聲粗氣地、果斷地說道。

  聶赫留道夫預先估計到了,有人會提出這種共產主義的方案,所以他對這個問題也做了準備,他反駁說,要實行這個方案,就必須做到讓所有的人都有犁,讓所有的人都有馬,而且是同樣的犁和同樣的馬,絕不能讓一部分人落後於另一部分人,或者必須做到馬、犁、脫粒機以及一切生產設施都是公共的,此外,要想採取這種措施,必須得到所有人的同意。

  「我們老百姓決不會同意。」愛生氣的老漢說道。

  「那就準備好經常干架吧,」白鬍子老漢笑眯眯地說道,「娘兒們准得互相把眼珠子摳出來。」

  「再說了,土地有好有壞,怎麼分呢,」聶赫留道夫說道。「為什麼有的人就能分上黑土地,而有的人就只能分上黏土地或沙土地?」

  「那就把地分成小塊兒,然後再分,這樣就可以做到好壞搭配。」

  砌爐匠說道。

  聶赫留道夫針對這個問題說,問題不是在一個村子裡分地,而是在不同的省里分地。如果把土地白分給農民,為什麼有的人就分到了好地,有的人只能分到壞地?大家都想分到好地。

  「說得是呢。」當過兵的農民說。

  其他人沒吭聲。

  「這事並不像我們想的那麼簡單,」聶赫留道夫說道。「這個問題不光是我們在考慮,很多人都在考慮。比如有個叫喬治的美國人就想出來一個辦法,我同意他的辦法。」

  「你是土地的主人,你分吧,你想怎麼分就怎麼分,沒人干預。」愛生氣的老漢說道。

  老漢的插話弄得聶赫留道夫很不好意思,他發現,不止他一個人對老漢的插話有意見。

  「別急,謝苗大叔,讓他把話說完。」通情達理的農民粗聲粗氣地說道。

  聶赫留道夫聽了這話,受到很大鼓舞,他開始向大家介紹亨利·喬治的統一稅方案。

  「土地不是哪個人的,是上帝的。」他開始說道。

  「說得對,說得對。」有好幾個人應聲說。

  「土地是大家的,大家都有權利使用土地。可是土地有好有壞,大家都想要好地。要做到公平合理,那該怎麼辦呢?這麼辦,土地按好壞定出價來,要好地的人就按好地的價支付給那些不要地的人,」聶赫留道夫自問自答道,「因為很難定出來誰應該付給誰錢,還因為需要籌集錢作為社會公積金,那麼就這麼辦,要地的人按地的好壞論價,把錢付給村社,村社把這筆錢作為公積金,用於各種公共事業。這樣做就公平合理了。要好地的多出錢;要壞地的少出錢,不要地的不出錢,他應該交給村社的錢由要地的人替他出。」

  「這麼做就對了,」砌爐匠揚起眉毛說道。「誰的地好,誰就多出錢。」

  「這個喬治的腦瓜子還真好使。」儀表堂堂的白鬍子老漢說道。

  「但是錢要交得起才行。」高個子老漢顯然預見到下一步該談什麼問題了,就粗聲粗氣地說道。

  「土地的價位要定得合適,不能太貴,也不能太便宜……如果定貴了,大家都支付不起,都不敢要地,即使要了地,也是虧損;如果定便宜了,大家又會做起土地生意來,形成買賣土地的格局。我到你們這裡來,就是想把這件事辦好。」

  「對,對,就這麼幹吧,沒關係的。」農民們都紛紛說道。

  「腦瓜子真好使,」膀大腰圓的白鬍子老漢說道。「這個喬治,想出的辦法真不錯!」

  「如果我想要地呢,怎麼樣?」管家笑著說道。

  「如果有多餘的地,你就拿去種唄。」聶赫留道夫說道。

  「你要地幹嗎?你多富裕。」笑眯眯的老漢說道。

  會開到這兒就結束了。

  聶赫留道夫把自己的方案又說了一遍,但不要求大家馬上就答覆他,他建議大家回去和其他農民商量商量,然後再來答覆他。

  老漢們說,等跟大家商量以後,就給他回話,他們跟聶赫留道夫告過別,一個個都懷著興奮的心情走了。很長時間都能聽到從大路上傳來的他們那響亮的說話聲,直到很晚了,還能聽到順著河面從村子裡傳來的他們的聲音。

  第二天,村子裡的人都沒有幹活兒,而是討論老爺的方案了。全村人分成兩派,一派認為老爺的方案對農民有好處,沒有害處;另一派認為這是老爺的一個圈套,他們不明白老爺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藥,所以他們害怕上當。到了第三天,大家都同意接受聶赫留道夫的方案,他們來找聶赫留道夫,把全村的決定告訴了他。為什麼聶赫留道夫的方案這麼快就得到全村的認可,原來是一個老婆子說的一句話起了很大作用,這個老婆子說,老爺為什麼想起來做這種好事,這是因為他現在開始考慮自己的靈魂了,他這麼做是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老漢們也都同意老婆子的這個說法,所以他們無須擔心會上當受騙了。另外,聶赫留道夫在巴諾沃期間施捨了很多錢,這也證實了老婆子的說法是對的。其實,聶赫留道夫在這裡施捨了很多錢,是因為他在這裡第一次看到農民的生活如此貧困,如此艱難,令他很是吃驚,雖然他知道,他這麼做完全是感情用事;恰好他手中也有很多錢,因為他去年賣掉庫茲明斯克的一片林子,剛拿到這筆錢,還有他打算把農具都賣掉,又收取了一筆定錢。

  附近的農民聽說這裡有位老爺施捨錢,就一群一夥地來找聶赫留道夫,求他幫助,來找他的人多半是婦女。他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因為他不了解他們每個人的情況,他不知道應該給誰,不應該給誰,如果應該給的話,該給多少。他覺得他的錢多得是,那些貧困的人來求他,他就不能不給。可是像這樣,誰要就給誰,也不是回事,也沒有什麼意義。擺脫這種局面的惟一辦法就是離開這個地方,所以他必須抓緊時間處理事務,準備儘快離開這裡。

  在巴諾沃逗留的最後一天,聶赫留道夫到房子裡清理留在那裡的東西。他在清理的過程中,在姑媽的一個裝獅頭銅環的紅木舊衣櫃底下的抽屜里發現了許多信件,信件當中夾著一張合影照片,上面有索菲婭姑媽、瑪麗亞姑媽、大學時代的他和卡秋莎。照片上的卡秋莎是那麼純真,那麼漂亮,那麼樂觀,那麼有朝氣。房子裡的很多東西聶赫留道夫都沒有拿,只拿了信件和這張照片。其餘的東西他都留給了磨坊主,磨坊主經笑眯眯的管家說合,用十分之一的價格買下了巴諾沃的房子和全部家具。

  聶赫留道夫現在回想起來他給出庫茲明斯克的產業時那種戀戀不捨的心情,他當時為什麼會有那種心情,他現在都覺得奇怪,都覺得不能理解。現在他體驗到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和一種新鮮感,就像航海家發現了新大陸時的那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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