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4 16:24:18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回到家裡,發現他過夜的帳房裡已經擺了一張很高的床,床上面鋪著絨毛褥子,放著兩個枕頭和一條絎得密密實實、厚得疊都疊不回來的雙人大紅綢被,這條綢被顯然是管家妻子的嫁妝。
管家問聶赫留道夫吃不吃點東西,因為中午還剩有一些飯菜,聶赫留道夫說不吃了,管家為膳食粗糙、起居條件不好說了許多表示歉意的話,就離去了,屋子裡只剩下了聶赫留道夫一個人。聶赫留道夫並沒有因為農民沒有接受他的計劃而感到不安。相反,雖然庫茲明斯克的農民接受了他的計劃,而且對他一再表示千恩萬謝的,而這裡的農民不僅對他表示不信任,甚至對他很不友好,可是他覺得心境很平和,也很愉快。帳房裡很窒悶,也很髒。聶赫留道夫走出房門,來到院子裡,他還想去花園。可是當他回想起那個夜晚,回想起侍女房間的那扇窗戶,回想起房後的門廊,覺得再到這些被自己過去的犯罪行為玷污過的地方,心裡很不舒服,很不是滋味兒。他又坐到台階上,呼吸著瀰漫在溫暖空氣中的樺樹幼葉散發出來的濃烈氣味,久久地看著花園的夜景,聽著水磨轉動的聲音,夜鶯啼囀的聲音和躲在階下樹叢中的一隻鳥兒的單調的叫聲。管家窗戶里的燈火熄滅了,月亮從東邊,從板棚後面,緩緩地升起,它把光輝灑向大地。閃電的光芒把百花盛開的花園,把破舊的房舍,照得越來越亮。已
經能聽到遠處的雷聲,三分之一的天空已經密布烏雲。夜鶯和其他鳥兒已經不再鳴叫。透過磨房的流水聲,可以聽到鵝的嘎嘎叫聲,緊接著,村子裡,管家的院子裡,公雞相繼打起鳴來,在這種悶熱的雷雨之夜,公雞通常都是會提前報曉的。俗話說得好,公雞早打鳴,夜晚過得舒心。對聶赫留道夫來說,這個晚上過得特別舒心。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愉快的晚上,一個幸福的晚上。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他在這裡度過的那個夏天的日日夜夜,那時他是一個天真無邪的青年,此時此刻,他覺得他又回到了那個年代,他又回到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年代。他想起來,那時他還是個十四歲的孩子,那時他向上帝禱告,希望上帝告訴他什麼是真理,那時他像孩子一樣哭著跪在母親膝下和母親告別,並答應母親自己永遠做一個善良的人,永遠不使她傷心。他回想起他和伊爾捷涅夫在一起的時候,那時他們倆發誓要永遠互相支持,要一輩子做善事,要儘自己的一份力量使所有的人都幸福。
他回想起在庫茲明斯克的時候他面臨的考驗,那時他還吝惜那房產,那大片的樹林,那萬貫家業,那萬頃土地,他現在問自己:他現在是不是還吝惜這些個人財產?他現在甚至都感到吃驚,他怎麼會吝惜這些東西呢。他想起來他今天親眼看到的種種情景。他想起來那個帶孩子的婦人,她丈夫就因為砍了聶赫留道夫家樹林裡的兩棵小樹就被關進監牢;他想起來那個可怕的哈林娜,她竟然認為或者至少是說過,當傭人的女人就應該給主人做情婦,他想起哈林娜對待孩子的態度以及把孩子送到育嬰堂的辦法;他想起來那個戴小圓帽的不幸的孩子,他由於吃不上東西,所以瘦得皮包骨,像個小老頭,而且被病痛折磨得不像個人樣子;他想起來那個虛弱的懷孕的婦人,她由於過分勞累沒有看住飢餓的奶牛,致使奶牛跑進地主家的草地,為此她必須用幹活兒頂替賠償。他立刻又想起監牢,想起陰陽頭,想起牢房,想起那惡臭的氣味,想起鐐銬,同時他也想起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整個京城貴族以及他自己的窮奢極欲的生活。這一切都是明擺著的,毋庸置疑。
一輪圓圓的月亮從板棚後面慢慢地爬向中天,它把光輝灑滿整
個院落,院子裡形成一塊塊陰影,破舊房子的鐵皮頂在月光照射下閃著亮光。
沉默了好一陣子的夜鶯似乎不願辜負這明媚的月色,又在花園裡鳴叫起來。
聶赫留道夫回想起他在庫茲明斯克的時候,把自己的生活做了一番審視,他想解決他今後怎麼辦的問題,他回想起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他,始終沒有理出個頭緒來,因為對這個問題,他的考慮太多了。
現在他又把這個問題擺在面前,令他吃驚的是現在這個問題竟變得如此簡單,如此明了。現在這個問題之所以變得簡單了,是因為現在他不考慮他的舉措會給他個人帶來什麼後果,他甚至對此毫無興趣,他現在只考慮他應該怎麼做。奇怪的是,如果他只考慮個人,他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如果他完全為別人考慮,他毫無疑問知道,任何問題都難不倒他。他現在毫無疑問知道,應該把土地交給農民,因為把土地霸占在自己手中,沒有任何好處。他毫無疑問知道,不應該丟開卡秋莎不管,應該幫助她,為了補償自己對她犯下的罪,他準備為她做出任何犧牲。他毫無疑問知道,他應該研究、分析和弄明白審判和懲治的一切條款,他覺得其中有些問題他看到了,而別人沒有看到。
他不知道這一切會產生什麼結果,但是他毫無疑問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必須做的。此時他心裡很高興,因為他有了這樣一個堅定的信念。
滾滾烏雲已經壓上來,閃電從遠處已經移到上空,它把整個院子,把破舊的房舍,把殘缺的門廊,照得通亮,雷聲就在頭頂上響。鳥兒都不叫了,樹葉發出簌簌的聲音,風吹到聶赫留道夫坐著的門廊上,吹拂著他的頭髮。大滴大滴的雨點落下來,打在牛蒡葉上,打在鐵皮屋頂上。整個天空被閃電照得通亮,一切又都歸於平靜,聶赫留道夫尚未數到三,一聲響雷在頭頂上炸裂,帶著隆隆巨響向天邊滾去。
聶赫留道夫趕緊回到屋裡。
「是的,是的,生活中出現的很多事情以及這些事情的意義是無法理解的,也不可能理解。為什麼我有兩個姑媽?為什麼伊爾捷涅夫死了,而我還活著?為什麼要有個卡秋莎?為什麼我愛她會愛得神魂
顛倒?為什麼要發生那場戰爭?為什麼我後來會過起放蕩的生活?這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怎麼能理解呢,理解不了。
但是我憑著良心,一定能夠完成上帝的意願,這一點我深信不疑。當我完成上帝的意願時,我心裡無疑會平靜很多。」
小雨頃刻間變成了瓢潑大雨。雨水從房頂上嘩嘩啦啦地流下來,流進了木桶。閃電已經逐漸稀疏起來,從而也就減少了照到院子裡和房舍上的次數。聶赫留道夫回到房間,脫了衣服,躺到床上。他看到牆上糊著又髒又破的牆紙,他擔心那裡面有臭蟲,夜裡可能會出來咬他。
「是啊,不要老認為自己是莊主,應該把自己看做是僕人。」他心裡這樣想,他因為自己有這種想法而感到高興。
他的擔心得到應驗,他剛剛吹滅蠟燭,臭蟲就爬出來咬他了。
「把地給出去,然後上西伯利亞;不過到了那裡,跳蚤、臭蟲少不了,再加上髒……這有什麼,如果需要,什麼都能忍受。」但是,他儘管有這個意願,還是受不了這臭蟲的咬;於是他從床上起來,坐到打開的窗前,欣賞著漸漸退走的烏雲和又重新露出來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