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24:16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村長的院子裡已經站滿了人,大家互相說著話,但是聶赫留道夫一到,大家就都不做聲了。這裡的農民和庫茲明斯克的農民一樣,看見主人,就都紛紛摘下帽子。這裡的農民比庫茲明斯克的農民還要貧窮,還要落後。女人們耳朵上都戴著一種絨球,男人們幾乎穿的都是

  樹皮鞋和自織的土布衣。有些人還光著腳,身上只穿一件褂子,好像他們剛才還幹著活兒呢。

  聶赫留道夫竭力使自己的情緒鎮定下來後,就開始說話了,他首先向農民宣布,他打算把土地全部交給他們。農民們聽了他的話都沒吭聲,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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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我認為,」聶赫留道夫紅著臉說,「不種地的人不應該占有土地,每個人都有權利使用土地。」

  「那還用說,這個道理誰不懂,本來嘛。」有幾個農民異口同聲地說道。

  聶赫留道夫接著說,土地的收益由大家分,他建議大家把土地租下來,支付一定的租金,租金是多少由大家定,大家繳的租金作為公積金,將來還歸大家使用。這時,有的農民表示稱讚和同意,可是農民們一副副憂慮不安的面孔變得更加憂慮不安了,他們的兩隻眼睛原先都是看著老爺的,現在都把眼皮垂下去了,好像他們已經看穿了老爺的陰謀詭計,不會上當受騙了,但又不願讓老爺難為情。

  聶赫留道夫把自己的方案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農民們也都是聰明人,有相當的理解能力,可是他們不理解他,也不可能理解他,其原因和管家很長時間不理解他的原因一樣。他們堅信,維護個人利益是每個人的本性。他們靠幾代人積累的經驗,對地主的本性早就看透了,地主從來都是幹著維護自己利益而損害農民利益的事。所以,如果地主把他們召集起來,向他們推出一個什麼新的舉措,準是騙他們的,只不過手段更加狡猾罷了。

  「怎麼樣,關於土地的租金,你們想定多少?」聶赫留道夫問道。

  「怎麼能由我們定呢?我們不能定。地是您的,應該由您定。」人群中有人答話說。

  「不,這些錢將來歸你們支配,它們將被用在公益事業上。」

  「我們不能定,公益事業是公益事業,這錢是這錢,這是兩回事。」

  「你們要明白,」跟聶赫留道夫一起來的管家想把問題說得更明白點,就笑著說道,「公爵把土地交給你們,收取一定的租金,這租金

  仍然是你們的,只不過是用於社會而已。」

  「我們明白得很,」一個沒牙的老漢氣呼呼地說道,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這就像銀行一樣,只是一味地讓我們按時繳錢。我們可不希望這樣,因為我們夠困難的了,這樣一來,我們就只好要飯了。」

  「我們不需要這個辦法,最好是原來怎麼樣還怎麼樣吧。」一個人不滿地、惡聲惡氣地說道。

  當聶赫留道夫談到需要立一個字據,他需要在上面簽字,他們也需要在上面簽字時,他們就更加反對了。

  「簽什麼字?我們先前怎麼幹活兒,將來還不是怎麼幹活兒。簽字有什麼用?再說了,我們都是大老粗。」

  「我們不同意,動不動就簽字,我們可不習慣。以前怎麼樣,以後還怎麼樣得了。只要不讓我們出種子就行了。」有人說道。

  「不讓我們出種子」是怎麼回事呢,原來按照現行制度,在對分制的土地上種莊稼,種子由農民出,現在農民要求,種子由地主出。

  「這麼說來,你們是不同意了,你們不想租土地,是不是?」聶赫留道夫朝著一個面帶笑容、光著腳、身穿一件破爛衣褂的中年農民問道,只見這個農民用左手舉著自己的破帽子,就像士兵聽到口令摘下帽子舉著一樣。

  「是!」這個農民就像當兵的回答長官的問話一樣回答說。

  「這麼說來,你們的土地夠用了?」聶赫留道夫問道。

  「那倒不是。」這個過去當過兵的農民故作笑臉回答說,他仍然舉著他那頂破帽子,好像隨時準備把帽子送給願意戴的人。

  「不過你們還是認真考慮考慮我說的話。」感到吃驚的聶赫留道夫說道,同時他把自己的想法又說了一遍。

  「我們不需要考慮,我們已經說了,就照我們說的辦吧。」那個沒牙的老漢陰沉著臉,氣呼呼地說道。

  「明天我還在這裡待一天,如果你們改變了主意,就派人來告訴我。」

  農民們都沒有吭聲。

  聶赫留道夫苦口婆心談了半天,白談了,什麼結果也沒得到,他轉身回帳房去了。

  「我告訴您吧,公爵,」當聶赫留道夫和管家回到家以後,管家說道,「您和他們談不攏,他們都是死頑固。剛才開會的時候,他們死抱住他們的一套不放,一點鬆動的餘地都沒有。他們什麼都害怕。其實這些莊稼人,比如不贊成您意見的那個白頭髮的和那個黑頭髮的,都是很精明的人。當他們來到帳房,讓他們坐下喝茶時,」管家笑眯眯地說道,「他們就來情緒了,話也就多了,他們呀,聰明得簡直像部長,不管什麼事情,他們都說得頭頭是道。可是開會的時候,他們就好像不是他們了,他們個個都成了老頑固,只認死理……」

  「你能不能找幾個領會能力強的農民到這裡來,」聶赫留道夫說道,「我把租地的問題再跟他們詳細講一講,講得更清楚些。」

  「可以。」笑眯眯的管家說。

  「那就這樣,請你讓他們明天來吧。」

  「完全可以,明天我把他們找來。」管家仍然笑眯眯地說道。

  「你瞧,他多滑頭!」一個鬍子拉碴的農民搖搖晃晃地騎在一匹膘肥體壯的馬上,對騎馬和他同行的另一個又老又瘦、穿一件破褂子的農民說。馬腿上的鐵絆子發出哐啷哐啷的響聲。

  這兩個農民出來放馬,讓馬吃夜草,主要是吃路邊的草,有時也把馬偷偷地趕到老爺的林子裡去吃草。

  「他說要把地白給我們,只要簽個字就行了。我們上當受騙的次數還少嗎!老兄,我們不會再上當受騙了,現今我們也明白事理了。」

  他說到這裡,發現小馬駒掉到後頭了,就「小馬駒!小馬駒!」地一個勁兒喊,當他把馬勒住,回頭看時,卻發現小馬駒沒有在後頭,而是跑到路旁的草地里去了。

  「瞧這小崽子,一出來,就往老爺的草地里跑。」那個鬍子拉碴的農民聽到掉到後頭的小馬駒在掛滿露水、散發著沼澤氣味的草地上奔跑著,嘶叫著,故而說道。

  「你瞧這地里的草,都長這麼高了,等空閒下來,該讓娘兒們來鋤鋤草了,」又老又瘦、穿一件破褂子的農民說道,「要不這莊稼就無法收割了。」

  「他說,你們簽字吧,簽個字就行了,」鬍子拉碴的農民繼續評論老爺的話。「等你一簽了字,他能把你生吞活剝了。」

  「就是這麼回事。」老一點的農民說道。

  他們沒有再說什麼,只聽到馬蹄踏在堅硬的路上發出的嗒嗒嗒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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