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24:13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離開卡秋莎的姨媽家時,又碰了兩次頭,在屋子的門框上碰了一次,在過道的門框上碰了一次,最後,他來到大街上。穿白褂的男孩,穿煙色褂的男孩,穿粉紅色褂的男孩,都在等著他,除他們三個外,又增添了幾個新來的。有幾個婦人懷抱吃奶的孩子也在等他,其中就有那個乾瘦的婦人,手中抱一個臉色蒼白、戴一頂碎布拼接而成的小圓帽的孩子,這個孩子的臉看上去像老頭的臉,他老在笑,但這是一種不正常的笑,他的兩個彎曲的大拇指老在抽動。聶赫留道夫知道,他的笑是一種痛苦的笑,不是真笑。他問孩子們這個婦

  人是誰。

  「她就是我對你說過的那個阿尼西婭。」大一點的孩子說道。

  聶赫留道夫問阿尼西婭:「你過得怎麼樣?靠什麼維持生活?」

  「我過得怎麼樣?討飯唄。」阿尼西婭說著哭了起來。

  長得像老頭的孩子老是笑著,他的兩條細腿像軟體蟲一樣彎曲著。

  聶赫留道夫掏出錢包,給了這個婦人十個盧布。他還沒有往前走了兩步,另一個抱孩子的婦人跟上來,接著是一個老太婆和一個婦人也都跟上來。她們都述說著自己怎麼怎麼窮,怎麼怎麼艱難,都想要點錢。聶赫留道夫把錢包里的六十盧布零錢都分給了她們,然後悶悶不樂地回到家裡,也就是回到管家住的側樓里。管家笑眯眯地迎住聶赫留道夫告訴他說,農民晚上來集中。聶赫留道夫向他表示了謝意,卻沒有進自己的房間,而是到花園裡去了。花園裡的小路上鋪著一層細草,撒滿了白色的蘋果花瓣,聶赫留道夫一邊在小路上漫步,一邊思索著他剛才看到的一切。

  側樓周圍本來很安靜,可是後來聶赫留道夫聽到側樓旁兩個婦人你一句我一句憤怒的說話聲,有時也能聽到笑眯眯的管家的心平氣和的聲音。聶赫留道夫開始仔細聽他們說什麼。

  

  「我已經夠困難的了,怎麼著,你連條活路都不給嗎?」一個婦人憤怒地說。

  「牲口剛跑進去,」另一個婦人說,「把牲口還給我們吧,我說,何必跟牲口過不去,弄得孩子沒奶吃。」

  「要麼賠款,要麼做工抵償。」管家平心靜氣地說道。

  聶赫留道夫走出花園。當他快走到門廊跟前時,看見兩個蓬頭散發、衣衫破爛的婦人站在門廊下,其中一個婦人顯然有孕在身。管家站在門廊的台階上,兩手插在帆布大衣的口袋裡。兩個婦人看見老爺來了,就不吭聲了,開始系好從頭上滑下來的頭巾,而管家趕緊把手從衣兜里拿出來,開始露出一臉的笑容。

  據管家說,問題出在莊稼人故意把小牛甚至奶牛趕到領主的草地上吃草。現在在草地上抓住的兩頭吃草的牛就是這兩個婦人的牛。

  管家要求這兩個婦人每頭牛賠償三十戈比,或是做兩天工抵償。兩個婦人卻說,第一,她們的牛剛跑進草地里;第二,她們沒有錢;第三,即使她們答應做工抵償,也要求立刻把她們的牛還給她們,因為牛從早晨起就在太陽地里曬著,沒有吃草了,正餓得哞哞地叫呢。

  「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笑眯眯的管家回頭看著聶赫留道夫說道,好像想讓聶赫留道夫作證似的,「如果你們趕著牲口回去吃飯,一定要把牲口看管好。」

  「我剛剛跑去看孩子,牲口就走掉了。」

  「你既然看著牲口,就不應該走開。」

  「誰餵孩子奶呢?你餵呢?」

  「如果牲口真的禍害了草地,那也無話可說,可牲口是剛剛跑進去的。」另一個婦人說道。

  「把草地糟踐得一塌糊塗了,」管家對聶赫留道夫說道,「如果不讓她們賠款,那以後可是一根乾草也收不上來。」

  「啊呀,可別冤枉人,」有孕在身的婦人大聲說道,「我們家的牛就從來沒有到過你們的地里。」

  「現在不就去了嗎,怎麼著,是賠款,還是打工抵償。」

  「我打工還不行嗎,你先把牛放了,別餓死它!」她氣憤地說道,「我白天黑夜都不得休息。婆婆病著。男人整天喝酒。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人操勞。我已經精疲力竭了,可你還要罰我幹活兒,簡直不讓人活了。」

  聶赫留道夫讓管家把牛放了,他自己又回到花園裡,想把自己沒有想清楚的問題想清楚,可是現在沒什麼可想的了。現在問題很清楚了,他感到驚訝的是,為什麼這麼清楚的問題,人們就沒有看出來,而自己很長時間也沒有看出來。

  「老百姓過著貧病交加、饑寒交迫的生活,他們已經習慣於過這種生活了,在他們當中已經形成一種貧窮的生活方式,這就是:兒童

  的成活率極低,婦女承受著超負荷的勞動,吃的東西奇缺,尤其是老人,常年挨餓。大家都過著這樣的生活,久而久之,大家都安於這種狀況了。所以給我們造成一個印象,好像生活就應該是這樣。」現在他看清楚了,老百姓貧困的主要原因,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被土地占有者奪走了,這個原因老百姓已經認識到了,而且經常提出來。而事實上,這個問題再清楚不過了,兒童和老人為什麼死亡率很高,因為他們沒有牛奶喝;為什麼沒有牛奶喝,因為沒有土地放牧牲口,沒有土地收穫糧食和乾草。現在很清楚了,老百姓貧窮的原因,至少可以說老百姓貧窮的主要原因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不在他們手裡,而在那些利用權勢占有土地的人的手裡,這些占有土地的人依靠老百姓的勞動維持著自己的生活。老百姓需要土地,他們因為沒有土地而會餓死,土地就靠這些赤貧如洗的人耕作,可是打下的糧食卻賣到國外去,土地占有者可以給自己買禮帽,買手杖,買豪華馬車,買銅器,等等。他現在認為,這個問題再清楚不過了,這就好比馬被圍在柵欄里,等它們把腳下的草吃完後,不讓它們利用它們可以找到飼草的土地,它們當然就會消瘦下去,就會餓死。這種現象多麼可怕,這種現象不能再發生了。應該想方設法杜絕這種現象的發生,至少自己不參與。

  「我一定要找出辦法來,」他一邊在樺樹林中的小道上來來回回地走著,一邊這樣想,「各學術團體、政府機關和報紙都在討論老百姓貧困的原因和改善老百姓生活的措施,惟獨沒有討論一個無可置疑的、一定能改善老百姓生活的措施,這就是不再霸占他們所需要的土地。」

  他回想起亨利·喬治的那些基本論點,他也回想起自己對亨利·喬治的理論曾經有過濃厚的興趣,他感到奇怪的是,他怎麼能把這一切都忘了呢。「土地不能成為私有財產,土地就和水、和空氣、和陽光一樣,不能成為可以買賣的商品。所有的人對土地和土地給人提供的好處都具有同樣的權利。」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他一想起自己在庫茲明斯克所採取的措施,就感到慚愧。他那是自己欺騙自己。他明明知道他無權占有土地,他卻認為他有這個權利,他送給農民的只是他靈魂深處認為他沒有權利占有的那一部分。他現在絕不這麼做了,他要

  改變他在庫茲明斯克的做法。他腦子裡已經考慮好了一個方案,這個方案就是,把土地租給農民,承認地租也是農民的財產,農民繳出的地租,一部分用於繳稅,一部分用於公益事業。這還不是單一稅,但這是在現行制度下最接近單一稅的辦法。主要的是他放棄了土地所有權。

  他回到家裡,管家笑眯眯地請他吃飯,並一再表示,飯菜是他的妻子在那個穿繡花襯衫的小姑娘的協助下做的,難免煮過了頭或者煎過了頭。

  桌上鋪一塊粗糙的桌布,一塊繡花毛巾當做餐巾,桌上放著一個盛湯的斷了耳的薩克森古瓷碗。碗中盛著土豆燉雞塊。碗中的雞就是那隻時而伸伸這條黑腿,時而又伸伸那條黑腿的公雞,現在已經宰了,而且被剁成碎塊,好幾塊肉上還帶著毛呢。喝過湯以後,下一道菜是煎雞塊,還是用這隻公雞做的,肉煎得焦黃焦黃的,肉上仍然帶著毛,此外還端上來奶渣餅,上面加了很多奶油和糖。這些菜餚雖然並不好吃,可是聶赫留道夫吃了半天,還不知道他吃的是什麼,因為他的思想根本沒有放在吃飯上。他現在腦子裡已經有了一個想法,正是這個想法把他從村子裡帶回來的煩惱一下子都驅散了。

  當那個穿繡花襯衫的姑娘每次把菜小心翼翼地端到桌子上時,管家的妻子總是從門外往裡張望著,而管家呢,卻因為妻子的高超技藝而得意地咧開大嘴笑著。

  飯後,聶赫留道夫好不容易才讓管家坐下來。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對別人說說,聽聽別人的反應,達到檢驗自己想法的目的。他把自己設想的把土地租給農民的方案對管家說了一遍,並問他對方案有什麼意見。管家笑笑,好像這個問題他早就考慮過似的,他很樂意聽聽別人的意見。可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有聽懂,這倒不是因為聶赫留道夫說得不清楚,而是因為根據這個方案,聶赫留道夫為了別人的利益必須捨棄自己的利益,而在管家的頭腦中有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那就是任何人都是損人利己的,所以當聶赫留道夫說到應當把土地的全部收入都作為農民的公積金時,他認為,在這個問題上,他有點不

  明白。

  「我懂了,您是不是要用公積金生利息?」他眉開眼笑地說道。

  「當然不是,您要明白,土地不能成為個別人的私有財產。」

  「這話不錯。」

  「所以呀,土地生產出來的東西應該屬於所有的人。」

  「這樣一來,您不就一點收入也沒有了?」管家問道,這時他已經收起了笑容。

  「對呀,我放棄了。」

  管家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臉上又露出笑容。他現在明白了,他明白聶赫留道夫原來是個思想不健全的人,於是他立刻在聶赫留道夫放棄土地所有權的方案中尋找自己獲得利益的可能,他希望這個方案對他有利,土地雖然交出了,他仍然能從土地上獲得好處。

  可是當他弄清楚這是不可能時,他非常傷心,他對方案也不感興趣了,只是為了討好主人,他臉上仍然掛著笑。聶赫留道夫發現管家不理解他,就讓管家走開了,他自己坐到滿是刀痕和墨跡的桌子旁,開始寫自己的方案。

  太陽已經躲到開始長出葉芽的菩提樹叢的背後,蚊子一群一夥飛進屋裡來,叮咬著聶赫留道夫。他寫完方案後,聽到從村子裡傳來的哞哞的叫聲,房門打開的吱吱的響聲,來開會的農民的說話聲,聶赫留道夫對管家說,不要把農民召集到帳房裡來,讓他們就在村子裡集合,他要親自到村子裡去,到他們集合的地方去。聶赫留道夫三口兩口喝完管家端來的茶,就到村子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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