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16:24:10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和孩子們在一起比和大人們在一起要輕鬆得多,於是他一邊走,一邊和兩個孩子談起話來。那個穿粉紅褂子的小一點的孩子現在也不再笑了,他和那個大一點的孩子一樣的機靈,一樣的懂事。
「你們這裡誰家最窮?」聶赫留道夫問道。
「誰家最窮?米哈伊拉家很窮,馬卡羅夫家也很窮,馬爾法家就更窮了。」
「阿尼西婭家還要窮。阿尼西婭家連一頭牛都沒有,他家靠乞討為生。」小費季卡說道。
「她家沒有牛,可是她家一共才三口人,馬爾法家有五口人呢。」
大一點的孩子反駁說。
「不管怎麼說,她是無依無靠的寡婦。」穿粉紅褂子的孩子又說出一條阿尼西婭最窮的理由。
「你說阿尼西婭是寡婦,而馬爾法也是寡婦,」大一點的孩子繼續說。「反正她沒有丈夫。」
「她丈夫呢?」聶赫留道夫問道。
「在監獄裡餵虱子呢。」大一點的孩子用大家常用的說法說道。
「去年夏天,他在老爺的林子裡砍了兩棵小樹,就把他送去蹲了監獄,」小一點的穿粉紅褂子的孩子急忙說道。「現在已經蹲了六個月了,老婆在乞討,家裡還有三個孩子,還有一個殘廢的老奶奶。」他極其認真地說道。
「她住哪兒?」聶赫留道夫問道。
「她就住這個房子裡,」小男孩指著前面的房子說。房子前面的小路上站著一個小不點兒,他的頭髮是淺黃色的,兩腿有點兒羅圈,因此站不穩,身子搖搖晃晃的。
「瓦西卡,淘氣鬼,跑到哪兒去了?」一個身穿髒兮兮的灰色小褂(小褂上像是撒上爐灰似的)的婦人喊著叫著從房裡跑出來,帶著一臉的恐懼衝到聶赫留道夫前面抱起孩子,就跑進房子裡去了,好像擔心聶赫留道夫會做出對孩子不利的事。
這就是孩子們剛才說的那個婦人,就是她丈夫因砍了聶赫留道夫林子裡的兩棵小樹就被關進監牢。
「那哈林娜是不是也很窮?」當他們快走到哈林娜的房子前面時,聶赫留道夫問孩子們。
「她怎麼會窮呢,她賣酒。」穿粉紅褂子的瘦孩子用肯定的語氣回答說。
聶赫留道夫走到哈林娜的房前,就讓孩子們走了,他走進過道,
然後又走到屋裡。哈林娜老太婆的小屋只有四米多長,如果一個個子高的人躺在壁爐後面的床上,連腿都伸不直。聶赫留道夫心想:「卡秋莎就是在這張床上生的孩子和生的病。」一架織布機幾乎把整個房間都占滿了,房門很矮,所以聶赫留道夫進門時,在門框上碰了一下頭。
當聶赫留道夫走進屋子時老太婆和大孫女剛剛把織布機擺弄好。還有兩個孫女跟在老爺身後拼命地跑,當她們跑進小屋時,站在門口,用手抓著門框。
「你找誰?」老太婆氣呼呼地問道。此時正是她的情緒不好的時候,因為她的織布機出了點毛病;此外,還因為她賣私酒,所以看見生人來了,就很害怕。
「我是領主,我想和您談一談。」
老太婆兩眼直瞪瞪地看著他,好半天沒吭聲,然後突然像是變了一個人。
「啊呀,原來是老爺,我真糊塗,怎麼就沒認出來,我還以為是過路人呢,」她裝作親熱的樣子說道,「啊呀,您還是那麼精神抖擻……」 「我想跟您談談,但不希望別人在場。」聶赫留道夫看著打開的門說道。這時門口除站著兩個孩子外,他們身後還站著一個抱孩子的乾瘦的婦人,她手中的孩子一臉的病態,黃皮寡瘦的,但老是滿面笑,戴一頂碎布拼接而成的小圓帽。
「有什麼好看的,就等我揍你們了,給我把拐棍拿來!」老太婆朝站在門口的人嚷道。「怎麼著,還不把門關上!」
孩子們走了,抱孩子的婦人把門帶上,也走了。
「我想是誰來了,沒想到是老爺親自來了,這可是貴人駕到!」老太婆說道。「你怎麼到我們這種地方來了,也不嫌髒!啊呀,你可是金玉貴體呀,快坐這兒來,老爺,坐到坐柜上吧。」她一邊說,一邊用圍裙擦坐櫃。「我以為這是個什麼人呢,不聲不響就進來了,沒想到是老爺您。您可是我們的恩人,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原諒我這老糊塗吧,我的眼力不好使。」
聶赫留道夫坐到坐柜上,老太婆站在他面前,右手托著腮幫子,左手托著右胳膊肘,拿腔作調地說道:「老爺,你真顯老。想當年,你可是年少英俊,而現在……恐怕也是操勞過度。」
「我來是想問你,你還記得不記得卡秋莎?」
「卡秋莎?怎麼能不記得呢,她是我的外甥女……怎麼能不記得,我為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淚。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上帝是允許人犯錯誤的,皇帝也是允許人犯錯誤的!年輕人嘛!再加上喝了茶和咖啡什麼的,就讓魔鬼迷住了,唉,有什麼法子呢,魔鬼是甩不掉的。你又沒把她丟開,你還賞了她錢,你很大方,一出手就是一百盧布。可是她怎麼樣了呢,她這人沒有頭腦,她要是聽我的,准能生活得很好。她雖然是我的外甥女,可我也要直說,她是個放蕩的姑娘。後來我給她找了一個不錯的地方,她不肯屈從,還罵主人。我們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罵老爺?結果主人把她解僱了。後來她又到了一個林務官的家裡,本來是可以幹下去的,可她又不願意幹了。」
「我是想問問你有關孩子的情況。聽說她是在你這兒生的孩子?
那孩子呢?」
「老爺,當時我對這個孩子做了很好的安排。卡秋莎病得很厲害,已經沒指望好了。我給孩子做了洗禮,把孩子送進了育嬰堂。母親都快要死了,何必讓小寶貝受罪呢。要是換了別人,才不會這麼做呢,他們一定是把孩子丟在一邊不管,也不喂,任孩子自生自滅了。可是我想,哪能這麼做呢,費點事就費點事吧,我就把孩子送育嬰堂了。花了點錢,就讓人送去了。」
「有登記號碼嗎?」
「號碼有,可是孩子一到那裡就死了。送孩子的女人說,孩子一到那裡,就沒有氣了。」
「送孩子的女人是誰?」
「這女人住在斯科羅德。她就是幹這個的。她的名字叫馬拉尼婭。
此人現在已經死了。這個女人很精明,可能幹呢!常常是有人把孩子
送來,她就收下,先養在自己家裡,她這麼做為的是多湊幾個再往育嬰堂送,一旦湊夠了三四個孩子,她立刻就送走了。她這人很能幹,她做了一個大筐,就像雙人床一樣,兩邊都能裝孩子。她還為大筐做了個提手。她把孩子腳對腳放在筐里,免得互相碰頭,這樣筐里就可以放四個孩子。她把奶嘴塞到孩子們的嘴裡,他們就都老實了,都不會哭了。」
「那後來呢?」
「後來,她就這樣把卡秋莎的孩子送走了,孩子在她家裡待了總有兩個禮拜,孩子在她家裡生了病。」
「孩子長得好看嗎?」聶赫留道夫問道。
「那才叫百里挑一呢,再沒有這麼好看的孩子了。跟你長得活脫脫一個樣兒。」老太婆又擠眉弄眼地補充說道。
「孩子為什麼那麼虛弱,恐怕是餵得不好吧?」
「唉,哪裡還談得上餵呢,這不是明擺著的,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為了充數的,送到育嬰堂不死就行了。那女人說,孩子一帶到莫斯科,就死了。她連證明也帶回來了,一切都合乎手續,她真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
關於自己的孩子的情況,聶赫留道夫能夠了解到的就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