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24:07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走出大門,當他走到踩得很瓷實的小路上時,又遇見那個穿繡花襯衫的農家姑娘,她仍然赤著胖胖的雙腳,正沿著長滿車前草和獨行菜的牧場飛快地跑著,左胳膊在前面左右晃動著,右胳膊緊緊地抱著一隻紅公雞。公雞顯得很老實,只是雞冠子擺來擺去,兩隻圓眼睛轉來轉去,一隻黑腿時而伸直了,時而又曲起來,爪子緊緊地抓著姑娘的圍裙。當姑娘跑得離老爺不遠時,開始放慢了速度,後來乾脆由跑變成走了,當姑娘走到老爺跟前時,停住腳步,把頭往後一仰,向老爺鞠了一個躬。當老爺走過去以後,姑娘才抱著公雞,繼續往前走。聶赫留道夫下了土坡,朝水井的方向走時,還遇到一個老嫗,她身穿骯髒的粗布衣,背已經駝了,肩上挑著裝滿水的兩隻沉甸甸的水桶。老嫗小心翼翼地把水桶放下,也是把頭往後一仰,向他鞠了一躬。

  走過水井,就到了村里。天氣晴朗而炎熱,剛十點鐘,就開始悶熱起來,一片片的雲彩偶爾聚在一起,能把太陽遮住一會兒。整條大街上瀰漫著一種濃烈的、刺鼻的牲口糞的味兒,不過這味兒還不太難聞。這氣味是從順著平展展的大路上坡的一排大車上吹過來的,更主要的還是家家院子裡晾曬的糞肥散發出來的。聶赫留道夫正好從每家開著的大門口走過。幾個趕著大車上坡的農民都赤著腳,他們的褲子上和衣服上都沾滿了糞水。他們回頭看著這位又高又胖的老爺,看著他那灰禮帽上由於陽光照射而閃閃發亮的緞帶,看著他拄著一根有鑲頭、帶節的亮閃閃的手杖,正沿著村子裡的路往坡上走。

  從田裡返回來的農民搖搖晃晃地坐在空車上,他們摘下帽子,驚奇地注視著這位走在他們大街上的不尋常的人。婦人們都走出家門,站在門廊上,指指點點地目送著他走過去。

  聶赫留道夫走過第四座大門時,突然從門裡嘎吱嘎吱趕出來一輛大車,擋住了他的路,車上裝滿了糞乾兒,糞乾兒上鋪著草蓆,是為了讓人坐的。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跟在大車後面,興奮地等著坐上去。

  一個穿草鞋的年輕農民邁著大步趕著大車從門裡出來。一頭淺灰色的長腿馬駒從大門裡搖搖晃晃跳出來,當它看見聶赫留道夫,嚇了一跳,趕緊靠住大車,用腳亂踢車輪,然後跑到前面找母馬去了。母馬拉著沉重的大車走到大門外,當它看到馬駒跑來,也心神不定起來,發出幾聲嘶叫。一個精神矍鑠的瘦老漢趕著另一輛大車出來,他光著腳,穿一條布料條紋褲子和一件髒兮兮的長褂子,後背上的骶骨突起很高。

  當馬車走上了平展展的大路(路上到處都撒著好像燃燒過似的灰色的糞乾兒),老漢又回到門口,朝聶赫留道夫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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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我們兩位女主人的侄兒吧?」

  「對,我是她們的侄兒。」

  「歡迎你來,怎麼,你是來看望我們的?」老漢說道。這老漢很愛說話。

  「對呀!你們的生活過得怎麼樣!」聶赫留道夫說道。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們的生活能怎麼樣?我們的生活糟透了!」愛說話的老漢拿腔作調地說道,好像他說這話時,心裡還很高興似的。

  「為什麼糟透了?」聶赫留道夫說著走進了大門。

  「哼,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是糟糕透頂的生活。」老漢一邊說,一邊跟著聶赫留道夫朝棚子下鏟掉干糞的乾淨地方走。

  他們來到棚子下面。

  「你瞧,我家有十二口人,」老漢指著兩個正在幹活兒的女人繼續說道。只見這兩個女人滿頭大汗,頭巾已經滑落下來,手拿糞叉站在還沒有拉走的糞堆上,衣服的下擺掖在腰裡,露出來的光腿有半截沾滿了糞水。「每個月都需要買一百公斤糧食,可是用什麼去買?」

  「難道自己打的糧食不夠吃?」

  「自己打的糧食?!」老漢冷笑一聲說道。「我們家的地只夠養三口人,今年總共只收了八垛糧食,還吃不到聖誕節。」

  「那你們怎麼辦呢?」

  「沒辦法也得想辦法,這不,送一個孩子給人家打工去了,又跟您的帳房借了點錢。還不到大齋節,錢就花光了,可稅還沒有繳呢。」

  「繳多少稅?」

  「我這一戶每四個月繳十七個盧布。啊呀,老天爺怎麼就不長眼呢,這日子簡直沒法兒過!」

  「可以進您屋裡去看看嗎?」聶赫留道夫說著往前走去,從沒有糞的地方朝著還沒有清除掉而且是剛用糞叉翻過的牲口糞走去,糞呈棕黃色,散發著濃烈的氣味。

  「有什麼不可以的,請吧!」老漢說著快步走到聶赫留道夫前面,把屋門打開,他那光腳的指頭縫裡不住地擠出糞水。

  那兩個女人系好頭巾,放下衣裙的下擺,既好奇又害怕地看著這位衣冠整潔、袖口上釘著金紐扣的老爺走進他們家的家門。

  從屋裡跑出來兩個穿短褂的小女孩。聶赫留道夫彎下腰,摘下帽子,走進過道,然後走進又髒又窄的屋子,屋子裡瀰漫著食物的酸味兒,而且還放著兩架織布機。一個老太婆站在爐灶旁邊,袖子挽得高高的,露著兩隻瘦筋巴骨、曬得黢黑的胳膊。

  「這是老爺,到我們家來看看。」老漢說道。

  「也好,那就施點恩惠吧。」老太婆語氣溫和地說道,同時放下挽起的袖子。

  「我想看一看你們生活得怎麼樣。」聶赫留道夫說道。

  「我們生活得怎麼樣,這不,您都看見了,房子快塌了,瞧著吧,總會砸死人的。而老頭子還說這房子不錯呢。你看吧,我們就這一點點天地,」老太婆大著膽子說道,她的頭神經質地顫動著。「您瞧,我現在正在做飯,幹活兒的回來要吃飯。」

  「你們都吃什麼?」

  「吃什麼?我們吃得還真不錯呢。第一道菜是麵包就克瓦斯,第二道菜是克瓦斯就麵包。」老太婆癟著嘴說道,看得出,她嘴裡的牙齒沒幾顆了,都被蟲蛀掉了。

  「不會吧,別開玩笑,還是讓我看看你們今天吃什麼吧。」「吃什麼?」老漢笑著說,「我們吃得很簡單。老婆子,讓他看看吧。」

  老太婆搖搖頭。

  「你想知道我們莊稼人吃什麼?老爺,我看你這人哪,就是好追根問底,什麼都想知道。我說過,麵包就克瓦斯,還有菜湯,這羊角芹是昨天女人們挖來的,你看吧,這就是菜湯,此外,還有土豆。」

  「沒有別的了?」

  「還能有什麼,再就是菜湯里加點牛奶。」老太婆笑著,望著門外說道。

  門開著,門外擠滿了人,有男孩,有女孩,還有懷抱嬰兒的女人,都擠在門口,看著這位研究莊稼人飲食的古怪的老爺。老太婆顯然很得意,因為她面對這位老爺,應付自如。

  「老爺,還是那句話,我們的生活糟透了,」老漢說道。「你們跑到這兒來幹什麼!」老漢衝著擠在門外的人嚷道。

  「好吧,再見吧。」聶赫留道夫說道,此時他覺得很不自在,很內疚,至於為什麼他會有這種感覺,他一時難以說清楚。

  「感謝你來看我們。」老漢說道。

  門外的人互相往一起擠了擠,讓聶赫留道夫走過去。聶赫留道夫來到大街上,順著大街往坡上走去。有兩個赤腳的男孩跟著他從老漢的房子裡走出來,一個大些的,穿一件原本是白色現在已經看不出是白色的髒兮兮的褂子,另一個孩子穿一件瘦小的、褪了色的粉紅褂子。聶赫留道夫回頭看了看他們倆。

  「你現在到哪兒去?」穿白褂子的男孩問道。

  「去找哈林娜,」他說道。「你們知道這人嗎?」

  穿粉紅褂子的小一點的孩子不知為什麼笑了笑,那個大一點的孩子一本正經地問道:「哪個哈林娜?是那個老的嗎?」

  「對,是老的。」

  「噢……」他把聲音拉得很長,「她住在村子邊兒上。我們帶你去吧。費季卡,我們帶他去吧。」

  「馬呢?」

  「沒關係。」

  費季卡同意了,於是他們三人一塊兒朝村子的坡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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