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2024-10-04 16:24:25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他這次回到城裡以後,覺得城裡的好多東西都不習慣了,都感到奇怪了。他晚上借著路燈的光亮從車站回到自己的住宅。各個房間裡都瀰漫著衛生球味兒,阿格拉費娜和科爾涅伊都覺得很累,都有一肚子的不滿,甚至為了收拾衣物的事,他們還吵了一頓,因為這些衣物除了搭在繩子上,晾曬一下,再收起來,放回到衣櫃或衣箱裡,就沒有別的用處了。聶赫留道夫的房間沒有做其他用途,但是還沒有收拾好,滿地放的都是些箱子,很難走過去。按時晾曬衣物是這個家裡的傳統,是不能更改的,可是聶赫留道夫回來後,卻妨礙他們幹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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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赫留道夫過去也自己動手晾曬過衣物,可是他在鄉下看到農民是那麼窮,他就覺得,這種事情簡直是喪失理智的人才會去干,所以他決定第二天搬到旅館去住,如果阿格拉費娜認為需要收拾那些不穿的衣服,就讓她收拾好了,等姐姐來了以後,她會徹底清理房子裡現有的一切東西。
聶赫留道夫一大早就走出家門了,他隨便找了一家離監獄不遠、但設備簡陋、衛生條件差的公寓,他租了兩間房,然後吩咐僕人回家去把他準備好的一些東西拿來,自己找律師去了。
戶外還是很冷的。雷雨過後氣溫驟然下降,這是春天常有的現象。寒風刺骨,冷氣逼人,聶赫留道夫只穿一件薄大衣,抵擋不住寒冷的侵襲,他加快了走路的速度,能使身上暖和一點。
現在他的腦子裡裝的全是他在農村里看到的那些婦女,那些兒童,那些老漢以及他們的貧窮、勞累和苦難。這一切他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似的,特別是那個由於病痛而面部扭曲的孩子,他仿佛又看到他那乾瘦的小腿蹬來蹬去。鄉村的生活和城市的生活在他的思想上無形中形成極大的反差。當他走過肉店,走過魚店,走過成衣店時,他看見那麼多的店老闆一個個衣冠楚楚,一個個吃得肥頭凸肚,像這樣的人農村里一個也沒有,他看到他們都感到新奇,好像他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人似的。從這些人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們深信不疑,他們費盡心機欺騙不識貨的買主,一定能收到很大效益。像店老闆這樣吃得肥頭凸肚的人城裡還有,比如那些背上釘著紐扣的大屁股馬車夫,那些頭戴鑲金邊帽的看門人,那些腰系圍裙、頭髮鬈曲的侍女,特別是還有那些有快馬好車的馬車夫,瞧他們多神氣吧,他們伸著胳膊叉著腿懶洋洋地斜倚在馬車上,他們的頭髮修剪得光亮整齊,他們用鄙薄、輕佻的目光打量著過往行人。聶赫留道夫無意中發現,這些人正是失去土地、不得不到城裡來謀生的鄉下人。這些人當中的一部分人善於利用城市的條件,過上了像老爺一樣的生活,他們對自己的地位很滿意。另一部分人在城裡過的生活比在鄉下還壞,他們比生活在鄉下的人更可憐。比如,聶赫留道夫從一個地下室的窗口走過時,看見裡面正在幹活兒的鞋匠;比如那些黃皮寡瘦、衣衫襤褸的洗衣女工,她們光著骨瘦如柴的胳膊,冒著肥皂水蒸氣的熏蒸,站在開著的窗前熨衣服;比如聶赫留道夫碰見的兩個圍著圍裙、光腳穿著破鞋、從頭到腳都沾滿油漆的油漆工,他們的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瘦筋巴骨的胳膊,他們的手顯然一點勁兒也沒有,可是還得提著沉重的油漆桶,他們一路走,一路嘴裡罵罵咧咧的,看得出,他們已經精疲力竭了,所以憋著一肚子的怒氣;比如那些滿身滿臉都沾著塵土、坐在運貨馬車上晃晃悠悠的馬車夫;比如那些衣衫襤褸、面孔浮腫、帶著孩子站在街頭乞討的男男女女。還有,比如聶赫留道夫經過一家小飯鋪時從開著的窗戶看到裡面坐著的那些一臉疲憊、一臉怒氣的人,窗戶里擺著幾張髒兮兮的桌子,桌上放著酒瓶和髒兮兮的餐具,穿白大褂的堂倌顫顫巍巍地四處張羅著,那些一臉疲憊、一臉怒氣的人坐在桌邊,傻頭傻腦地吼叫著、唱著,他們個個的臉都通紅通紅的,頭上老往外滲汗珠子,其中的一個人坐在窗口,他揚起眉毛,噘起嘴巴,兩眼老看著前面發愣,好像想儘量回憶起什麼事似的。
「為什麼他們都聚到這兒來?」聶赫留道夫一面心裡這樣想,一面呼吸著冷風吹過來的塵土和四處瀰漫著的刺鼻的油漆味兒。
當他走到一條街上,一隊運貨馬車從他身邊駛過,一則因為車上拉的是鐵東西,二則因為馬路坑坑窪窪的很不平,所以馬車發出轟轟隆隆的巨響,把他的耳朵和頭都震疼了。他趕緊快走了幾步,想趕到馬車的前面去,這時,他透過隆隆的聲音,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停住腳步,就看見他前面不遠處有一輛非常考究的四輪輕便馬車,上面坐著一個容光煥發、留兩撇翹鬍子的軍官,正熱情地揮手向他打招呼,並咧著大嘴笑著,雪白的牙齒都露在外面。
「聶赫留道夫,原來是你呀!」
聶赫留道夫看到他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很高興。
「啊呀,申博克。」他愉快地說道,可他馬上就明白過來了,看到他也沒有什麼可高興的。
這就是曾經和他一起到過姑媽家的那個申博克。聶赫留道夫早就和他失去聯繫了,但有關他的情況還是聽到了一些,他雖然欠了很多債,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團,但仍然留在騎兵部隊,不知用了什麼手段,仍然在富人圈子裡廝混,他那得意洋洋的樣子充分證實了這一事實。
「太好了,我可找到你了!否則我在這裡一個熟人也沒有。怎麼樣,老兄,你也見老,」他說著下了馬車,舒展了一下肩膀。「我憑你走路的樣子一下就認出你來了。怎麼樣,咱們一起去吃飯好嗎?你們這裡哪一家館子好?」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來得及,」聶赫留道夫答話說,他現在想的是怎樣才能儘快脫身,而又不傷害朋友的自尊心。「你怎麼在這兒?」他問道。
「有事,老兄,是監管方面的事,我現在是監管人。我掌管著薩馬諾夫的家業。你知道,他是個大富豪,就是沒能耐。他有五萬四千俄畝土地呢,」他說這話時,特別得意,好像這些土地都是他置辦起來的。「可是家業無人照管,土地全都分給了農民,農民一文錢不交,欠下八萬多盧布。我只用了一年的工夫,就把局面扭轉過來了,使主人增加了百分之七十的收入。不錯吧?」他得意地說道。
聶赫留道夫想起來了,他聽說申博克把自己的財產全都揮霍光了,並欠了一屁股的債,後來他託了人情,當上了揮霍無度的大富豪的財產的監管人,現在,他顯然是靠當監管人生活了。
「怎樣才能儘快脫身,又不傷害他的自尊心呢?」聶赫留道夫心裡想,同時,他看著他那油光光、胖乎乎的臉和抹了髮蠟的翹鬍子,聽他出於好意不斷嘮叨著哪一家館子的飯菜好和吹噓著他當監管多麼有辦法,等等。
「你看呢,我們到哪兒去吃午飯?」
「我恐怕沒時間。」聶赫留道夫說著看了看表。
「那就這樣吧,今天晚上有賽馬,你去不去?」
「不行,我去不了。」
「去吧。我自己的馬已經沒有了,我賭格里申的馬。你還記得嗎?
他有幾匹好馬。到時來吧,我們一起吃晚飯。」
「吃晚飯也不行。」聶赫留道夫笑著說。
「那為什麼?你現在上哪兒去?你要是願意,我送你去。」
「我去找律師,他住得不遠,拐彎兒就到。」聶赫留道夫說道。
「對了,你是不是為監獄裡的事忙乎呢?你是不是為犯人說情呢?
科爾恰金家的人告訴我了,」申博克笑著說,「他們已經走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告訴我!」
「是的,是的,這都是真的,」聶赫留道夫答話說,「可是怎麼能在大街上說呢!」
「對呀,對呀,你這人一向就很古怪。那麼你來看賽馬嗎?」
「不行,我來不了,也不想看,請你別生氣。」
「哪裡就生氣了!你現在住哪兒?」他問道,他的臉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兩眼直直地瞪著,眉毛也揚起來了。顯然,他是想回憶起一件什麼事,聶赫留道夫看到他的這種表情,就想起他在小飯鋪的窗口看到的那個揚起眉毛、噘著嘴唇發愣的人的表情。
「天氣還挺冷的!是不是?」
「是!」
「買的東西在車上吧?」他轉身問馬車夫。
「好吧,那就再見了,遇到你真高興,」申博克緊緊地握了握聶赫留道夫的手,說道。他然後跳上馬車,把一隻戴白麂皮手套的大手舉到油光光的臉前面揮動著,習慣性地微笑著,露著雪白的牙齒。
「難道我過去也是像他這個樣子?」聶赫留道夫一邊繼續朝律師家走,一邊這樣想。「即使不完全像他這個樣子,至少是很想成為他這樣的人,而且還希望就這樣過一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