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
2024-10-04 16:23:58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過兩個禮拜,瑪斯洛娃的案子可能就要由參政院審理了,聶赫留道夫計劃到時候趕往彼得堡。如果參政院認為,此案仍維持原判,那麼遵照寫狀紙的律師的建議,把狀紙呈遞給皇上。據律師估計,上訴可能毫無結果,對此應有思想準備,因為上訴的理由不充分。包括瑪斯洛娃在內的一批苦役犯很可能六月初就要出發到西伯利亞,聶赫留道夫下定決心要跟瑪斯洛娃到西伯利亞去,所以出發前,他必須先到鄉下一趟,料理一下莊園的事務。
聶赫留道夫首先來到一處最近的莊園,庫茲明斯克莊園,這是一處很大的黑土地莊園,他的主要收入來自這個莊園。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在這裡度過的;成年以後,他又曾兩次回到這個地方。第一次是應母親的要求,帶著一個德籍管家回來檢查莊園的經營情況;所以他很早就了解莊園的狀況,了解農民和帳房的關係,也就是和地主的關係。農民和地主的關係說得好聽一點,是一種依附關係,說得直截了當一點,是一種被奴役和奴役的關係。但是這種奴役和一八六一年廢除了的那種奴役不一樣,那時是一個地主奴役很多人,現在是一切無地或少地的農民從總體上來說都受奴役,主要是受大的土地占有者的奴役,當然,農民有時也受生活在他們中間的地主的奴役,但這種現象已經很少見了。聶赫留道夫非常熟悉這種奴役體制,他不可能不熟悉,因為莊園的經營方式就是建立在這種奴役體制的基礎之上,而他呢,又促進了這種經營方式的建立。聶赫留道夫不僅熟悉這種奴役體制,而且他深知這種奴役體制是不合理的,是殘酷的。他在大學時代,當他信奉和宣傳亨利·喬治的學說時,他就研究了這種奴役體制,他遵循這個學說,把父親留下的土地分給農民,他認為,在我們這個時代,占有土地是一種罪惡,和五十年前占有農奴沒有什麼兩樣。
說實在的,當他進入軍界,每年要揮霍掉兩萬盧布已經成為習慣的時候,這些個學說對他的生活已經不起任何作用,已經被他忘得一乾二淨,他不但從來不考慮對待財產自己應持什麼態度,從來不去想母親給他的錢是從哪裡來的,而且他還竭力迴避這些問題。但是母親一死,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擺在他的面前了,那就是他如何繼承和支配自己的財產——土地,也就是說他如何對待土地私有制。一個月前,聶赫留道夫還可以說,他無能為力改變現行制度,莊園又不是他管,他住在遠離莊園的地方,雖然莊園也給他匯錢,但他還可以心安理得地過日子。現在可就不同了,情況變了,他不可能再維持現狀了,他必須改變現狀,必須做出犧牲,雖然他馬上就要去西伯利亞,雖然和監獄方面還有許多複雜的、困難的問題要解決,這都需要錢。因此,他決定他不再經營土地了,而是把土地以便宜的價格租給農民,使農民有可能擺脫對土地占有者的依附關係。聶赫留道夫把地主的情況和農奴主的情況反覆進行了比較,認為地主不再僱工耕種土地,而是把土地租給農民耕種,這就等於農奴主把農奴的勞役制改為代役租制。當然,問題到此並沒有解決,但是,這是為解決問題邁出的第一步,因為這是從粗暴的強制形式向不太粗暴的強制形式的轉變。聶赫留道夫打算先邁出這第一步。
聶赫留道夫來到庫茲明斯克已是中午時分。他在生活上儘量做到簡樸,所以他連電報也沒有打,從車站上雇了一輛兩匹馬拉的馬車。車夫是個年輕人,他穿一件土布緊腰長衫,他上身長,下身短,腰部靠下,在打褶的地方系一根腰帶,他按照習慣側著身子坐在趕車人的座位上。他很願意和坐車的老爺說話,因為當他們說話的時候,那匹拉轅的累得一瘸一瘸的白馬和那匹拉套的疲憊不堪的瘦馬就可以慢慢騰騰地磨蹭,它們巴不得這麼磨蹭呢。
車夫談了好多庫茲明斯克莊園管家的情況,他還不知道他車上坐的正是莊園的主人。聶赫留道夫有意不告訴他自己的身份。
「那個德國人闊氣得很,」這個在城裡住過和看過幾本小說的車夫說道。他半側身對著乘客坐著,手裡拿著長長的鞭杆,一會兒拿住鞭杆的下頭,一會兒又拿住鞭杆的上頭,看得出,他是想賣弄一下自己的博識,「他買了一輛三匹馬拉的大馬車,那馬全是淺黃色,他帶著老婆坐車出來,別提多威風了!」他繼續往下說。「冬天過聖誕節,他的房子裡還擺著聖誕樹,他住的房子又高又大,我往他家送過客人,家裡已經裝上電燈。全省也找不到第二家!他搜刮的錢財,那可海了去了!他要什麼有什麼,因為他大權在握。聽說他買了一處好地產。」
聶赫留道夫心裡想,管他怎樣經營莊園呢,管他怎樣撈錢呢,隨他的便吧,他對此毫無興趣。可是這個上身長下身短的車夫說的這些事,他聽了心裡很不愉快。他欣賞著鄉下這美好的景色,他看看明媚的陽光和有時把陽光遮得密密實實的烏雲;他看看這廣闊的田地和散布在田地上扶犁耕地的莊稼人;他看看在一片翠綠大地的上空翱翔的雲雀;他看看除了橡樹外所有的樹都已經抽出綠芽的樹林;他看看在草地上吃草的一團團的牛群和馬群。他看著這些忙於耕作的莊稼人,突然想起來一件不愉快的事,當他問自己是什麼事令他不愉快時,他才想起來,是車夫說的德國人在庫茲明斯克莊園如何胡作非為、橫行霸道的事。
聶赫留道夫一到庫茲明斯克莊園,就著手處理莊園的事務,把這種不愉快丟到一邊去了。
聶赫留道夫查看了帳簿,和管家談了話,管家告訴他說,農民的地很少,而且被地主的地所包圍,這對地主非常有利。他以為他這麼說就討得了主子的歡心,而實際上是更增強了聶赫留道夫改變現狀的決心,他準備不再經營莊園了,他決定把土地租給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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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帳簿上,從和管家的談話中,他了解到,還和過去一樣,三分之二最好的土地還是由地主僱工用最好的農具耕作,其餘三分之一的土地由農民耕作,地主每俄畝付給五個盧布的工錢,也就是說一個農民為了掙這五個盧布,需要把這一俄畝地犁三遍,耙三遍,然後播種、收割、打捆,最後運到打穀場上。這些活兒如果雇廉價的僱工來做,至少也需要支付十個盧布。如果農民需要什麼,去和帳房要,帳房把農民需要的東西按最高價折合成錢,農民用勞動抵償這些錢。農民到草地上割草,到樹林裡砍柴,到地里摟土豆稈兒,都要用勞動抵償,所以幾乎所有的農民都欠帳房的錢。遠處的地都由農民耕作,每俄畝的收入比按五分利計算的地租收入多出三倍。
這些情況聶赫留道夫過去也了解,但是現在他覺得這些情況特別新鮮,使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以及和他的地位一樣的其他人為什麼對這種畸形的關係竟然能夠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呢。管家的理由是:如果把土地交給農民,所有的農具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只好把它們賣掉,恐怕連四分之一的錢也賣不回來,再說了,農民會把土地糟蹋掉的,總而言之,如果聶赫留道夫把土地租給農民耕種,損失太慘重了。管家的理由從反面證明了聶赫留道夫的決定是正確的,他把土地租給農民,雖然自己損失了大部分收入,可是自己卻做了一件大好事。他決定這次到莊園來,就是要把這些事都辦妥,至於收割和出售已經種到地里的莊稼,賣掉農具和不需要的房舍,這些事情可以在他走後由管家去辦。他現在要求管家把被庫茲明斯克莊園的土地所包圍的三個村子的農民第二天召集來開會,他要把自己的意圖告訴他們,並和他們商量土地的租金問題。
聶赫留道夫一想到他今天堅決抵制了管家提出的錯誤主張,並準備為農民犧牲自己的利益時,心裡就很高興。他走出帳房,一邊考慮著當前要辦的事,一邊在住宅周圍隨便走走。他走過今年荒蕪了的花壇(管家在自己房子的對面建了一個花壇),走過長滿雜草的網球場,走過菩提樹中間的小徑。他想起來他過去常常在這條小徑上散步和吸菸,他還想起來漂亮的基里莫娃三年前到母親這裡做客時,跟他在這條小徑上賣弄過風情。聶赫留道夫大致考慮了一下他明天將要對農民說的話,就又去找管家。他和管家一邊喝茶,一邊再一次討論了如何清理莊園的地產問題,直到這方面的問題都解決了,他才走進為他準備好的房間,這個房間平常是用來接待客人的。
這個房間不大,很乾淨,牆上掛著好幾幅威尼斯風景畫,兩扇窗戶中間掛著一面鏡子。房間裡擺一張乾淨的彈簧床和一張桌子,桌上放一個盛水的長頸玻璃瓶、一盒火柴和一個熄燈裝置。鏡子旁邊放一張大桌子,桌上放一隻打開的箱子,裡面放著他的洗漱用具和化妝用品。箱子裡還放著幾本書,一本俄文書,一本德文書,一本英文書,它們的內容都一樣,都是研究刑法的。他打算這次到鄉下來利用空閒時間讀一讀這幾本書,但是今天沒有時間了,他要睡覺了,明天還需要早點起來準備和農民談話呢。
房間的一個角落裡放著一把老式紅木雕花圈手椅,他看到這把椅子,就想起來這把椅子原是放在母親屋裡的,這時他心中突然出現了一種出乎意料的感覺。他突然留戀起這所破舊不堪的房子,留戀起這即將荒蕪的花園,留戀起這即將被砍掉的樹木,留戀起這畜棚,這馬廄,這農具棚,這機器,這馬,這牛,這些東西雖然不是他置辦的,可是他知道,創立和維持這麼大的家業是多麼不容易。他以前覺得放棄這份家業容易得很,可現在他不僅留戀這一切,而且也留戀起土地和那一半的收入來,因為那一半的收入說不定現在正需要呢。於是他馬上就做出結論,把土地租給農民,把家業毀掉,都是不明智之舉,是不應該的。
「我不應該占有土地;如果我不占有土地,我就無法支撐這個家業。此外,我馬上就要到西伯利亞去了,所以無論是房子,還是莊園,我都不需要,」他心裡這樣想。「一切都明擺著,」他心裡又想,「第一,你又不會在西伯利亞過一輩子。如果你結了婚,你就會有孩子。這份兒產業你是怎樣繼承下來的,你還應該怎樣把它傳下去。你對土地應負責。把土地交出去,把家業毀掉,這做起來容易得很,可是要創立這份家業那就太難太難了。重要的是你應該認真考慮一下你今後究竟如何安排你的生活,你今後究竟幹什麼,根據你考慮的結果再處理你的財產。你是不是決心已定?還有,你這麼做是不是出於真心,是不是出於良心發現,還是做給別人看的,甚至是為了炫耀自己?」聶赫留道夫這樣問自己,他不能不承認,人們對他的議論也影響著他下最後的決心。他想得越多,問題就越多,也就越難解決。為了擺脫這些思想的糾纏,他躺進乾淨的被窩,想入睡,為的是明天他能用清醒的頭腦解決現在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他躺了很長時間沒有睡著,從打開的窗子除了飄進來新鮮的空氣,射進來月光,還傳進來蛙聲和夜鶯的鳴叫聲。聽得出,有幾隻夜鶯是在遠處的花園裡,有一隻就在窗前鮮花盛開的丁香叢中。聶赫留道夫聽著這蛙聲和夜鶯的鳴叫聲,想起來典獄長女兒的琴聲,進而想起來典獄長,想起來瑪斯洛娃,他聽著蛙叫,聯想到瑪斯洛娃說「您別管我的事」時嘴唇發抖的情景,然後是管家下去捉青蛙。應該攔住他,可是他不僅下去了,而且還變成了瑪斯洛娃,並且用責備的口氣對他說:「我是苦役犯,而您是公爵。」「不,我不能退讓,」聶赫留道夫心裡想。此時他的頭腦清醒了,他問自己:「我這麼做是好還是不好?我不知道,唉,無所謂,無所謂。該睡覺了。」現在他自己下去了,下到管家和瑪斯洛娃下到的那個地方,到了那裡,一切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