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2024-10-04 16:23:55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在人們當中,普遍流行著一種觀點,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而且這性格是很難改變的。比如,有的人善良,有的人兇狠,有的人聰明,有的人笨,有的人熱情,有的人冷淡,等等。可實際上一個人的性格往往不是這麼絕對,我們說到一個人時,只能說他善良的一面比兇狠的一面多一些,聰明的一面比笨的一面多一些,熱情的一面比冷淡的一面多一些,也可以反過來說。如果我們說到一個人時,就說這人善良或聰明,說到另一個人時,就說這人兇狠或笨,這是不正確的。可我們往往就是這樣片面地評價人。人就好比河,河都是由水構成,從這個意義上說,所有的河都一樣。但是拿每條河來說,它有的地方河面很窄,有的地方河面很寬;有的地方河水湍急,有的地方河水平緩;有的地方河水清澈,有的地方河水渾濁;有的地方河水冰涼,有的地方河水溫暖。人也是如此,每個人都同時具有不同的性格,有時候這種性格表現得較為突出,有時候那種性格表現得較為突出,有時候一個人變得都不像他自己了,其實他還是原來的他。在有些人身上,這種變化往往很明顯。聶赫留道夫就屬於這樣的人,他身上發生的這些變化有生理上的原因,也有心理上的原因。現在他身上就發生了這樣的變化。
他從第一次在法庭上看到卡秋莎和第一次與卡秋莎見面以後,他的心情特別激動,特別高興,他覺得他獲得一次新生;可是當他最近一次和卡秋莎見面以後,他的心情完全變了,變得害怕她和厭惡她了。他決定他不再離開她,他一定要跟她結婚,但也要尊重她的意願,但是這時他的心情卻格外沉重,格外痛苦。
他找了馬斯連尼科夫後的第二天又來到監獄看她。
典獄長允許他看她,但不是在辦公室,也不是在律師室,而是在女牢的探監室。典獄長雖然生性善良,但這一次對待聶赫留道夫比以前冷淡多了。顯然是,聶赫留道夫和馬斯連尼科夫談話以後,馬斯連尼科夫下了一道命令,對這個探監者要多加防範。
「見面可以,」典獄長說道,「如果要給錢的話,請按我的要求辦……至於把她調到醫院的問題,上面批准了,醫生也同意,當然是可以的,只是她自己不願意,她說:『我才不去給那些討厭鬼倒尿盆兒呢……』公爵,你瞧,她就是這號人。」典獄長補充說。
聶赫留道夫沒答理他的話,要求讓他進去探監。典獄長派了一名看守帶他去,聶赫留道夫跟著看守走進空空蕩蕩的探監室。
瑪斯洛娃已經在探監室了,她慢騰騰地和羞怯地從鐵柵欄後面走出來。她走到聶赫留道夫跟前,目光沒有對著他,低聲地對他說:「請原諒我,聶赫留道夫,前天我說的話很難聽。」
「不是我需要原諒您……」聶赫留道夫本來想繼續說下去,但又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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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您還是不要管我的事,」她說著用有點斜視的眼睛瞅了他一眼,眼睛裡射出一種可怕的光,聶赫留道夫再一次看到她那兇狠的樣子。
「為什麼我就不能管您的事呢?」
「沒有什麼理由。」
「為什麼沒有理由?」
她又用他覺得是兇狠的目光看了看他。
「是的,沒有理由,」她說道。「您不要管我的事了,我說的是真心話。我受不了。您不要管了,什麼都不要管了,」她用顫抖的嘴唇說道,然後沉默了片刻。「我說的是真心話,我寧肯去上吊。」
聶赫留道夫認為,她拒絕他,是因為她恨他,是因為她受過他的欺侮,不能原諒他。另外,拒絕本身也包含著更為重要的、積極的因素。這次她完全是在心平氣和的情況下拒絕他的,這馬上就消除了聶赫留道夫思想上的一切疑慮,他又恢復了原來那種嚴肅、興奮、深受感動的狀態。
「卡秋莎,我過去怎麼說,現在我還怎麼說,」他特別嚴肅地說道。
「我請求您嫁給我,如果您不願意,那麼你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你被發配到什麼地方,我就到什麼地方,直到你願意。」
「這就是您的事了,我就不再說什麼了。」她說著嘴唇又顫抖起來。
他沒吭聲,他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
「我現在就要去鄉下,然後去彼得堡,」他冷靜了一下後,說道。
「我為你的事求一求人,但願上帝保佑,能夠撤銷判決。」
「撤銷不撤銷無所謂。我就是不為這件事,為別的事也得吃苦頭……」她說道,他發現她強忍著,眼淚才沒有掉下來。「怎麼樣,您看見梅尼紹夫了嗎?」她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激動,突然問了這麼個問題。
「他們沒有罪,這是千真萬確的。」
「我也認為他們是沒有罪。」
「那個老太太可真是個好人。」她說道。
他把他從梅尼紹夫那裡了解到的情況給她說了一遍,然後問她,她需要什麼不需要,她說,她什麼也不需要。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兒。
「還有,關於去醫院的問題,」她突然說道,並瞅了他一眼,「如果您希望我去,我就去。酒我是不再喝了……」
聶赫留道夫默默地看了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露出笑意。
「這太好了。」他只能這麼說,然後就跟她告辭了。
「是的,她完全變了,她已經變成另一個人了。」聶赫留道夫心裡這樣想,他以前的疑慮完全打消了,現在思想上出現了一種新的、過去不曾有過的信念,這個信念就是,愛情的力量連冰雪也能消融。
瑪斯洛娃和聶赫留道夫分別後,回到臭烘烘的牢房,脫了囚服,坐到自己的床上,把兩手放在膝蓋上。牢房裡只有害肺病的女人和她的孩子、梅尼紹夫的母親、看道口的女人和兩個孩子。神甫的女兒昨天查出來有精神病,被送到醫院去了。其他人都去洗衣服了。老太太躺在床上睡覺,孩子們在走廊上,牢房的門開著。害肺病的女人抱著孩子和手裡不停地織著襪子的看道口的女人走到瑪斯洛娃跟前。
「怎麼著,看到他了?」她們問道。
瑪斯洛娃坐在高高的床鋪上,悠晃著夠不到地板的雙腿,沒有說話。
「幹嗎哭哭啼啼的?」看道口的女人說。「千萬別灰心喪氣,卡秋莎,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她一邊說,一邊仍然麻利地織著襪子。
瑪斯洛娃仍然沒吭聲。
「她們都去洗衣服了。聽說今天拿來很多施捨的東西。」害肺病的女人說道。
「菲尼亞!」看道口的女人朝著房門喊道。「這個淘氣鬼,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她抽出一根針,插進線團和襪子裡,就到走廊上去了。
這時就聽見走廊里一片腳步聲和女人們說話的聲音,幾個女人光腳穿著棉鞋走進牢房,每個人拿著一個白麵包,有的人還拿著兩個。費多西婭馬上走到瑪斯洛娃的床前。
「怎麼了?什麼事不順心?」費多西婭用她那明亮的藍眼睛關愛地看著瑪斯洛娃,說道。「這是給我們當點心吃的。」她說著把白麵包放到擱板上。
「他是不是改變主意了,不想跟你結婚了?」科拉布廖娃問道。
「沒有,他沒有改變主意,是我不願意,」瑪斯洛娃說道。「我就是這麼對他說的。」
「你這人真傻!」科拉布廖娃粗聲粗氣地說道。
「其實也沒什麼,要是不能住在一起,那還結婚幹嗎?」費多西婭說道。
「是啊,你丈夫不是要跟你一塊兒去嗎。」看道口的女人說。
「是的,我們是正式結過婚的,是合法夫妻。」費多西婭說道。「他們既然不能住在一起,幹嗎要結婚呢?」
「你真是個傻瓜,還說幹嗎要結婚,要是結了婚,他會給她很多錢,她可就發財了。」
「他說:『你被發配到哪兒,我就跟你到哪兒。』」瑪斯洛娃說道,「他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用去。我可不求他。現在他要到彼得堡去找路子,那裡的大臣很多是他的親戚。」她繼續說道,「不過我還是不需要他。」
「那還用說!」科拉布廖娃突然表示贊同說,她清理起自己的口袋來,實際上是在想別的事。「怎麼樣,咱們喝點酒吧?」
「你們喝吧,我不喝。」瑪斯洛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