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16:24:01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第二天早晨九點鐘醒來。過來伺候老爺的是一個年輕的帳房辦事員,他聽見老爺屋裡有響動,就趕緊給老爺拿來擦得鋥亮的皮鞋(他的皮鞋還從來沒有這麼亮過),並端來一杯清涼的礦泉水,他告訴老爺說,農民都已經陸陸續續來了。聶赫留道夫聽後馬上從床上起來,這時他清醒了。昨天他曾經為出租土地和毀掉家業而遺憾過,可現在這種思想已經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現在他一想起他昨天腦子裡竟然會出現那種思想,就感到驚訝。現在他對他即將做的事感到高興,也情不自禁地感到自豪。從他房間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長滿雜草的網球場,農民們就是照管家說的在這裡集合。從昨天晚上起青蛙就叫個不停,原來這是有緣故的。天氣陰得很沉,從早晨起就下起了毛毛細雨,沒有一點風,樹葉上,樹枝上,綠草上,都掛滿了水珠。一股股青草的氣味和久旱逢甘霖的泥土的氣味從窗外撲進來。聶赫留道夫一邊穿衣服,一邊時不時地往窗外看一看,他看見農民正陸陸續續來到網球場上。他們彼此都脫帽打招呼,每個人手裡都拄著一根棍子,他們站成一個圓圈。身體十分健壯的年輕管家穿一件高領、大扣、厚實的短大衣,他走來對聶赫留道夫說,人都到齊了,不過讓他們等一會兒吧,聶赫留道夫是不是先用咖啡或茶,這兩樣都已準備好。
「不,我最好還是先去見他們。」聶赫留道夫說道。他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去和農民對話,不知為什麼,突然感到膽怯和慚愧起來。
他到這裡來是為了滿足農民的意願的,是為他們做好事,向他們施恩惠的,那他幹嗎還會感到膽怯和慚愧呢。他決定把土地以低廉的價格租給他們,他們恐怕連想都不敢想他們的願望會變成現實。當聶赫留道夫來到農民們面前時,農民們都摘下帽子向他致意,他看著這一個個露出黃頭髮、白頭髮、鬈曲頭髮和禿頂的農民,不好意思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毛毛細雨不停地下著,水珠掛在農民們的頭髮上,鬍子上和衣服的絨毛上。農民們都看著老爺,等著他開口說話,可是他窘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沉著、自信的德國管家打破了這種尷尬的局面,他認為他了解俄國農民,他講得一口漂亮的俄語。這個身強力壯、肥頭大耳的管家和聶赫留道夫一樣,和那些面黃肌瘦、滿臉皺紋、骨瘦如柴的農民站在一起,形成多麼大的反差啊。
「公爵想為你們做一件好事,想把土地交給你們自己種,不過你們不配。」管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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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怎麼不配,卡爾雷奇,難道我們沒有給你幹過活?夫人在世時,對我們很好,我們對夫人一百個滿意,我們祝福她的在天之靈。我們很感激少爺,他沒有忘記我們。」一個愛說話的紅頭髮農民說道。
「我就是為這事才把你們召集到這裡來,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把土地都交給你們,由你們自己種。」聶赫留道夫說道。
農民們都沒有吭聲,他們好像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或是不相信會有這等好事。
「把土地交給我們自己種,是什麼意思?」一個穿束腰衫的中年農民問道。
「就是把土地租給你們,你們只需繳不高的租金,就可以自己耕種土地了。」
「這可真是一件大好事。」一個老漢說道。
「不過也還要繳得起租金才行。」另一個老漢說道。
「給土地為什麼不要呢!」
「種地是我們的本行,我們就是靠土地吃飯嘛!」
「這樣您也就省了很多事,只等著收租金就行了,要不糟糕的事太多了!」好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道。
「糟糕的事都是你們造成的,」德國管家說道,「如果你們能安分守己地幹活兒……」
「你說的安分守己我們可做不到,卡爾雷奇。」一個尖鼻子的瘦老漢說道,「你說,為什麼把馬放進田裡去,讓它們吃莊稼,是誰把它們放進田裡去的。我整天掄鐮刀,一天長得跟一年也差不多了,到了夜裡,我總要睡覺吧,馬跑到你的麥地里,啃了你的麥子,你恨不得把我的皮剝掉。」
「如果你們能按規定辦事。」
「你說得好,可是我們無法按規定辦事。」一個高個子、黑頭髮、留著連鬢鬍子的中年農民反駁說。
「我不是跟你們說過嗎,讓你們把地圍起來。」
「你倒是給木頭呀,」後邊一個長得很難看的矮個子農民說,「去年夏天我就想把地圍起來,可是你把我關起來,餵了三個月的虱子,我沒把地圍起來,你倒先把我圍起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聶赫留道夫問管家。
「他是村子裡的頭號小偷,」德國管家用德語說道,「每年都能在林子裡抓到他。喂,你要學會尊重別人的財產。」管家說道。
「我們難道沒尊重你?」一個老漢說道,「我們不能不尊重你,因為我們在你的手心裡,你可以任意擺布我們。」
「得了,老弟,沒人欺負你們,你們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
「好一個沒人欺負我們,去年夏天你打了我一頓耳光,不就白打了嗎!跟富人沒理可講,這不是明擺著的。」
「你也要守法嘛。」
顯然這是一場舌戰,參加舌戰的人並不很清楚他們舌戰的目的是什麼。不過還是看得很清楚,一方有滿腔的憤怒需要發泄,但是由於對對方有懼怕心理,所以採取了克制態度;而另一方覺得自己有錢有勢,什麼都不在乎。聶赫留道夫聽著他們鬥嘴,心裡特別沉重,他儘量把談話拉回到正題上來,能把土地的租金和繳租金的時間定下來。
「關於土地的問題,究竟怎麼辦?你們願不願意?如果把地交由你們耕種,租金該是多少?」
「土地是您的,租金該是多少,您自己定吧。」
聶赫留道夫說了個價,儘管聶赫留道夫說的這個價比周圍其他地主的租金要低得多,可農民還是認為他說的價偏高,他們開始還價。聶赫留道夫原以為他說的價他們會欣然接受,沒有想到他們對這個價並不滿意。不過聶赫留道夫發現,他說的價對他們還是有利的,因為當談到由誰來承租土地,是由大家共同承租,還是合夥承租時,農民們激烈爭論起來,他們不願意和那些勞動力弱、支付能力差的人合夥,可是勞動力弱、支付能力差的人又爭著要參加承租。最後在管家的協調下,把租金和繳租金的時間都定下來了。農民們一群一夥地說著話朝坡下的村子走去。聶赫留道夫又回到帳房,準備和管家一起擬定一個租地契約。
聶赫留道夫對和農民商談的結果非常滿意,因為這個結果也是他所希望的。農民租到了土地,有了地種,他們繳付的租金比左近土地的租金都低,差不多低百分之三十呢。他從土地所得的收入幾乎減少了一半,可是對他來說,這個收入也是很可觀的,更何況他賣掉林子,賣掉農具,還有一筆進款。從表面上看,事情進展得很順利,可是聶赫留道夫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他發現,有的農民雖然對他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可是他們並不滿足於他們得到的好處,他們希望得到更多的好處。結果是他的損失並不小,可是還沒有滿足農民的需求。
第二天,一張家庭契約簽訂完畢,有幾個被推舉出的老漢來送行,聶赫留道夫懷著一種事情並未辦妥的不愉快心情坐上管家的三匹馬拉的馬車,也就是從車站來時那個馬車夫說的那輛豪華的馬車,同那些帶著困惑和不滿足的農民告過別,就向車站啟程了。聶赫留道夫對自己很不滿意,他不滿意自己的什麼呢,他也不知道,但他始終悶悶不樂,他總有一種負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