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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2024-10-04 16:23:47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他們的談話被典獄長打斷了,典獄長站起來宣布說,探望的時間已到,探監的人該走了。聶赫留道夫跟薇拉告過別,走到門口站住了,他回頭觀察他面前的情景。

  「諸位,時間已到,時間已到。」典獄長說道,他時而站起來,時而又坐下。

  典獄長的話引起房間裡一陣喧鬧,但無論是被關押的犯人,還是探監的人,都沒有打算離去。有的人雖然站起來了,但仍然繼續交談,有的人連站都沒有站起來,仍舊坐著交談。有的人開始哭哭啼啼地告別了。特別是那個母親和她病病歪歪的兒子的別離令很多人動容。年輕人手裡老是擺弄著那張紙,面容繃得越來越緊,他儘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免得受母親情緒的感染。母親聽到分別的時間已到,就伏在兒子的肩上抽抽搭搭地哭起來。聶赫留道夫無形中注意到,那個長著一雙圓圓大眼睛的姑娘站在痛哭流涕的母親面前,用話安慰著母親。

  那個戴藍邊眼鏡的老人拉著女兒的手,沖女兒說的話直點頭。那一對年輕的戀人站起來,彼此拉著手,默默地互相看著。

  

  「瞧,只有這一對兒高興。」那個站在聶赫留道夫身邊、穿短外套的年輕人指著這對年輕戀人說道,他和聶赫留道夫一樣,也在觀察著惜別的人們。

  那對戀人,即那個穿夾克衫的小伙子和那個淡黃色頭髮的漂亮姑娘,發現聶赫留道夫和穿短外套的年輕人在看他們,他們兩人於是把交叉在一起的手臂伸直,身子稍往後仰,笑著轉起圈兒來。

  「今天晚上他們兩人就在獄中舉行婚禮,她和他一起到西伯利亞去。」年輕人說道。

  「他是什麼問題?」

  「他是刑事犯,被判服苦役。有他們高興也好,要不這兒的氣氛太悲痛了。」穿短外套的年輕人聽到病病歪歪的年輕人的母親的哭聲後,又補充說道。

  「諸位,該走了,該走了!我實在不願意採取嚴厲措施,」這樣的話,典獄長說了好幾遍。「該走了,是該走了!」他有氣無力地說道。

  「喂,怎麼回事!早就到時間了,本來這是不允許的。我就說這最後一次了。」他垂頭喪氣地說道,他一會兒點上一支香菸,一會兒又把香菸捻滅。

  世界上就是有各種各樣的歪道理,有的人根據這些歪道理做了傷害別人的事,並不覺得他對他所傷害的人應負什麼責任,但是,不管這些歪道理編造得多麼高明,不管人們對這些歪道理已經接受和習慣到什麼程度,典獄長還是不能不意識到,他是造成這個房間裡種種痛苦的罪魁禍首,看得出,他此時的心情異常沉重。

  被囚禁的犯人和探監的人終於分手了,被囚禁的人朝裡面的門走去,探監的人朝外面的門走去。那個穿短外套的年輕人和病病歪歪的年輕人以及那個蓬頭垢面的年輕人都朝裡面的門走了,瑪麗亞·帕夫洛夫娜領著監獄裡生的小男孩也朝裡面的門走了。

  探監的人都紛紛朝外面的門走去,那個戴藍邊眼鏡的老人邁著沉重的步子往外走,聶赫留道夫走在他的後面。

  「唉,這些個規定真讓人不能理解,」那個愛說話的年輕人和聶赫留道夫一起下階梯時說道,他好像繼續說他的曾被打斷的話。「這就要感謝上尉了,他是個好心人,能靈活掌握規定。讓大家多談談,心裡也痛快些。」

  「難道別的監獄不讓這樣探監嗎?」

  「啊呀,你可不知道,和這裡完全不一樣。不僅要一個一個往外叫,而且還隔著鐵柵欄。」

  當聶赫留道夫和梅登采夫(這是愛說話的年輕人自報的姓名)一邊說著話,一邊來到過道時,典獄長帶著疲憊的神態朝他們走過來。

  「如果您想見瑪斯洛娃,請明天來吧。」他說道,看得出,他是有意向聶赫留道夫獻殷勤。

  「太好了。」聶赫留道夫說了這話,就趕忙走出來了。

  他覺得這裡的很多事都讓他不能理解,都讓他震驚。比如梅尼紹夫吧,他一點罪也沒有,卻在這裡受苦。其實他肉體上吃點苦頭還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他的精神完全被摧垮了,他親眼看到那些無端折磨他的人是多麼殘忍,他不再相信人世間還有什麼善,他也不再相信上帝了。又比如那幾百個人,他們什麼罪也沒有,就因為他們所持的身份證過期了,就被關在這裡受侮辱,受折磨。再看看那些呆頭呆腦的看守,他們整天乾的都是折磨自己同胞兄弟的事,卻自認為他們幹的是很重要的事。而典獄長呢,他雖然是一個年老體衰、心地善良的人,可他卻幹著拆散母子、拆散父女的事,要知道,他自己也是父親,他自己也有子女。

  「這是為什麼?」聶赫留道夫提出這個問題,但他無法回答。他內心升騰起一種強烈的厭惡感,他厭惡這一切。他每次到監獄來,都有這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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