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2024-10-04 16:23:50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第二天,聶赫留道夫去找律師,把梅尼紹夫的案子給他說了一遍,請他擔任辯護。律師聽完後說,他要看一看有關材料,如果情況真是像聶赫留道夫說的那樣(這是很有可能的),他將責無旁貸地擔任辯護,並且不取分文報酬。聶赫留道夫順便也對律師講了一下一百三十人無端被關押的問題,他問律師,這個問題應該找誰解決,究竟是誰的錯。律師好半天沒吭聲,看得出,他是想對這個問題給一個準確的答覆。
「是誰的錯?誰也沒有錯,」律師斬釘截鐵地說。「你去找檢察長,檢察長會說,這是省長的錯;你去找省長,省長會說,這是檢察長的錯。所以說,誰都沒有錯。」
「我現在就去找馬斯連尼科夫,把此事告訴他。」
「唉,你找他也無濟於事,」律師笑著說。「他呀,他不是你的親戚或朋友吧?他呀,說句不好聽的話,他簡直是個大笨蛋,同時也是一隻狡猾的狐狸。」
聶赫留道夫想起來馬斯連尼科夫談到這位律師時說過的那些話,就什麼也沒說,馬上告別了律師,去找馬斯連尼科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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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赫留道夫有兩件事需要求助於馬斯連尼科夫:一件事是,設法把瑪斯洛娃調到醫院工作;另一件事是,設法解決無端被關押在監獄裡的一百三十人的問題。求一個他瞧不起的人幫忙,總覺著不舒服,總覺著彆扭,但是要想解決問題,要想達到目的,這是惟一的路子,所以必須走這條路子。
聶赫留道夫乘坐的馬車來到馬斯連尼科夫的住宅前,看到門廊下停著好幾輛馬車,有敞篷輕便馬車,有四輪彈簧馬車,有轎式馬車,聶赫留道夫這才想起來,今天正好是馬斯連尼科夫的妻子招待客人的日子,馬斯連尼科夫曾邀請過他,讓他今天來。聶赫留道夫的馬車來到樓前時,一輛轎式馬車停在台階旁,一個頭戴鑲邊帽、身披短披風的僕役正攙扶著一位太太從門廊的台階上往下走,這位太太用手往上提著長裙,下面露出細細的腳脖子。聶赫留道夫發現科爾恰金家的帶篷四座馬車也停在門廊下。那位白髮蒼蒼、面色紅潤的車夫認出他是聶赫留道夫老爺,就摘下帽子,很有禮貌地和他打招呼。聶赫留道夫還未來得及問門房馬斯連尼科夫在什麼地方,馬斯連尼科夫已經出現在鋪著地毯的樓梯上了,他下樓送一位貴客,這樣的客人他就不是送到樓梯口,而是一直送到樓下。這位客人是一位軍界要人,他一邊下樓梯,一邊說話,他用法語說道,現在市內正在發行一種有獎彩票,是為了資助孤兒院的,他發表意見說,這是件好事,是太太小姐們喜歡做的事。「她們既找到了樂趣,也集了資。」
「讓她們高興高興吧,上帝會祝福她們的……啊,聶赫留道夫,您好啊!怎麼好久沒有看見您?」他看見聶赫留道夫後說。「快去向女主人致意吧。科爾恰金一家也來了。娜金也在這兒。全城的美人兒都聚在這兒了。」這位客人一邊說,一邊稍稍抬起一點肩膀,讓身穿鑲金邊制服的僕役給他穿大衣。「再見了,老朋友!」他再一次握了握馬斯連尼科夫的手。
「走吧,咱們上樓吧,我看到你真高興!」馬斯連尼科夫興奮地說道。他挽住聶赫留道夫的胳膊就往樓上走,別看他身材高大、肥胖,可是爬起樓梯來一點也不慢。
馬斯連尼科夫特別高興,情緒特別好,因為剛才來訪的軍界要人給了他很大面子。馬斯連尼科夫在近衛團供職期間,就有很多機會和皇親國戚交往,所以和皇親國戚交往對他來說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皇親國戚越是關注他,青睞他,就越增強了他的奴性。比如一隻溫順的狗吧,主人愛撫地拍一拍它,在耳根處撓一撓它,它就欣喜若狂起來,它又是搖尾巴,又是縮身子,又是抿耳朵,發瘋似的轉起圈兒來。馬斯連尼科夫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根本沒有理會聶赫留道夫臉上嚴肅的表情,他連聶赫留道夫說了什麼話都沒有聽進去,他只是硬拉著聶赫留道夫到客廳去,聶赫留道夫看到這種架勢,簡直無法謝絕,只好跟著他走了。
「有事待會兒再說,不管你讓我辦什麼事,我都答應,」當馬斯連尼科夫拉著聶赫留道夫穿過大廳時,說道。「快去通報夫人,就說聶赫留道夫公爵光臨,」他邊走邊對僕人說。僕人一溜小跑,趕到他們前面去了。「不管什麼事,只要你說句話。但是你現在無論如何要去看一看我的妻子,上次我沒有讓你去看她,已經挨了她的一頓罵了。」
當他們走進客廳時,僕人已經向夫人通報過了,所以這位副省長的夫人(她自稱將軍夫人)從圍坐在她周圍的眾多人當中已經微笑著向聶赫留道夫點頭致意了。在客廳另一邊的桌子旁坐著幾位女士,還站著幾位男士(他們有軍界的,也有政界的),他們邊喝茶,邊無拘無束地交談著。
「您到底還是來了。怎麼,您是不是不願意跟我們交往?我們有什麼地方對不住您了?」
安娜用這樣的話迎接聶赫留道夫,無非是想顯擺她和聶赫留道夫的關係是多麼近,其實他們之間什麼時候有過這種關係。
「你們認識嗎?認識嗎?這位是別利亞夫斯卡婭太太,這位是切爾諾夫。請坐近一點。」
「米西,坐到我們這邊來,他們會把您的茶端過來的……您……」
她對正在和米西說話的軍官說,顯然她忘記了這位軍官的姓名,「請到這邊來,您要茶嗎,公爵?」
「我無論如何不贊同,因為她根本不愛他。」一位女士說道。
「她愛餡兒餅。」
「這玩笑開得多沒意思。」另一個渾身珠光寶氣的太太笑著說道。
「這種維夫餅乾真好吃,也容易消化,再端些來。」
「您是不是快要走了?」
「要知道,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基於這個原因,所以我們就來了。」
「這麼好的春天,現在要能待在鄉下,該多好啊!」
米西戴著帽子,身上穿一件暗色條紋衣裙,衣裙把她的細腰裹得緊緊的,但衣裙上沒有一點褶兒,就好像她是穿著這件衣裙生下來的,她的體態顯得特別美。她看到聶赫留道夫,臉紅了。
「我以為您走了呢。」她對他說。
「差點兒就走了,」聶赫留道夫說道。「是因為事情沒辦完,才留下來,我到這兒來,也是因為有事。」
「您去看看媽媽吧,她很想見到您。」她說道,她覺得她說的不是真話,她也覺察到他知道她說的不是真話,所以她的臉就更紅了。
「恐怕來不及了。」他繃著臉說道,他儘量裝作沒有看見她的臉紅了。
米西顯出生氣的樣子,皺起眉頭,聳了聳肩,就朝那個文雅的軍官扭過身去,這位軍官從米西手中接過空茶杯,像個英雄似的把茶杯放到另一張桌子上,他腰間的軍刀在椅子上碰了一下,發出吧嗒的響聲。
「您也應該為孤兒院捐點錢。」
「是的,我沒說不捐,不過我想把錢留著多買些彩票,到時候你們就會看到我的慷慨了。」
「好吧,到時候瞧吧!」接著是一陣笑聲,顯然這是一種假笑。
這個接待日過得不錯,安娜很滿意。
「我丈夫告訴我說,您正忙乎監獄的事呢,這我很理解,」她對聶赫留道夫說,「我丈夫也許有別的缺點,可您是知道的,他的心眼兒特別好,那些不幸的犯人就等於他的孩子,他就是這樣對待他們的。他的心腸太好了……」
她說到這裡,不往下說了,因為她找不到更合適的字眼足以說明下命令抽打犯人的他,她的丈夫的心眼兒好到什麼程度。她立刻笑著轉過身去,和剛進來的一個滿臉皺紋、頭上扎著紫蝴蝶結的老婦周旋去了。
聶赫留道夫為了不失禮數,也說了幾句需要說的毫無內容的應酬話,就站起來,走到馬斯連尼科夫的跟前。
「怎麼樣,你現在能聽一聽我要說的事嗎?」
「啊,是的!會有什麼事呢?咱們到這兒來說吧。」
他們走進一間日本式的小書房,坐到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