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2024-10-04 16:23:30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第二天早晨醒來,想起昨天的事,心裡有點害怕。
但是,害怕歸害怕,他這次的決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那就是一定要把開始做的事做到底。
他正是懷著這種心情,走出家門,去找馬斯連尼科夫,要求馬斯連尼科夫批准他探監,除了探瑪斯洛娃,還要探瑪斯洛娃要求他關照的梅尼紹夫母子。此外,他還想同薇拉見面,也希望能夠批准,因為薇拉能幫助瑪斯洛娃。
聶赫留道夫還是在團里服役的時候,就認識馬斯連尼科夫。當時馬斯連尼科夫是團里負責軍需的司務長。他是一個為人厚道、恪盡職守的軍官,他除了關心自己的團和皇族,什麼都不過問,也不想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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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當聶赫留道夫來拜訪他時,他已經當上了行政長官,過去他只管一個團,現在管一個省了。他找了一個富有的、能幹的女人做妻子,正是這個女人建議他退出軍界,轉入政界。
她把丈夫當做自己聽話的小寵物,有時逗他玩兒、取笑他,有時愛撫他。去年冬天,聶赫留道夫到過他們家一次,但他不喜歡這對夫妻,覺得他們太俗氣,以後就再沒有來過。
馬斯連尼科夫一看見聶赫留道夫,就滿面笑容歡迎他。他的臉還是那麼紅紅的、胖胖的,他的體格還是那麼高大、肥胖、健壯,他的服裝還像在軍隊一樣那麼考究。在軍隊時,他總是穿一套乾乾淨淨、式樣新穎的緊身軍裝,或者是制服。現在他穿一套最新式樣的、把他那肥胖的身軀和寬闊的胸膛裹得緊緊的文官的制服。儘管他們年齡相差很大(馬斯連尼科夫都快四十的人了),他們彼此仍然稱「你」,而不稱「您」。
「太好了,感謝你來看我,我們到我妻子那裡去吧。我正好有十分鐘的空閒時間,馬上就要開會了,省長不在,省里的工作由我主持。」
他說這話時,顯出很得意的樣子。
「我找你有事。」
「什麼事?」馬斯連尼科夫好像一下子警覺起來,他用吃驚的和有幾分嚴肅的語調說道。
「監獄裡有個犯人,我很關注(馬斯連尼科夫一聽到監獄這個詞兒,臉馬上變得嚴肅了),我想去監獄探監,但不希望安排在探監室,希望安排在辦公室,並且希望除了探監的時間外,其他時間我也可以去探監。監獄方面告訴我說,這都要經過你批准。」
「自然,老兄,我什麼事情都願意為你辦。」馬斯連尼科夫邊說邊用雙手拍了拍聶赫留道夫的雙膝,以此表示自己沒有當官的那種傲氣,能平等待人。「這可以,不過你也看到了,我只是片刻為王。」
「這就是說,你可以簽發一個許可證,我拿著許可證就可以經常和她會面?」
「是個女犯?」
「是。」
「她因什麼問題坐牢?」
「因毒死人。不過她沒有罪,是錯判。」
「瞧吧,這就是所謂的公正執法,他們干不出什麼好事來。」他不知為什麼說起法語來了。「我知道,你不贊同我的觀點,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這是我的一個堅定的信念,」他說的是一年來他在一份保守、落後的報紙上看到的通過各種形式表現出來的一種觀點。「我知道,你是自由派。」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自由派,還是什麼別的派,」聶赫留道夫笑著說道,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大家總要把他歸到哪一個派別中去。他們稱他是自由派,是因為在審判人的時候,他主張,應該首先聽完本人的陳述;他主張,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主張,絕不能虐待犯人,打罵犯人,特別是那些尚未判刑的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自由派,但是我只知道,現在的司法制度,不管多麼糟,也比以前的好。」
「律師請的是誰?」
「我請了法納林。」
「啊呀,法納林!」馬斯連尼科夫皺起眉頭,說道。他回想起去年他作為證人來到法庭上,就是這個法納林,名為提問題,實際上是戲弄他,他客客氣氣地折騰了他半個小時,弄得大家哄堂大笑。「我建議你別跟他打交道,法納林,這個人的名聲很壞。」
「我還有一件事求你,」聶赫留道夫說道,他沒有理馬斯連尼科夫說的話。「很久以前,我認識了一個姑娘,她很可憐,現在也被關在監獄裡,她希望跟我見面。你可以發我一張探她的許可證嗎?」
馬斯連尼科夫稍稍歪過頭,沉思起來。
「她是政治犯嗎?」
「是,監獄的人對我說的。」
「你知道,只有親屬才能探政治犯,不過我可以發給你一張通用的許可證。我相信,你是不會濫用的。她叫什麼名字……薇拉?她漂亮嗎?」
「很難看。」
馬斯連尼科夫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走到桌子旁邊,在一張印有抬頭的紙上敏捷地寫道:「茲准許持證人聶赫留道夫在監獄辦公室探在押犯小市民瑪斯洛娃和醫士薇拉。」他寫完許可證,在下面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姓名。
「你會看到,那裡的秩序還是不錯的。你不知道維持好監獄的秩序有多難,因為那裡關著的很多是待解送的犯人。我對待這項工作還是很嚴肅的,並且我也喜歡這項工作。你看到了,犯人們在那裡生活得很好,他們很滿意,問題是要善於管理他們。前幾天就發生過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有人不服從管理。要是別人,總會認為這是暴動,很多人就要倒霉。可是在我們手裡,這件事很順利地就處理了。一方面需要關心,一方面也需要強硬的手段。」他說道,同時,他從又白又挺括的襯衫袖子裡(袖口上綴著金扣子)伸出握得很緊的白白胖胖的拳頭(手指上戴著松石戒指),以此表示,既要關心,又要有強硬的手段。
「這件事我不知道,」聶赫留道夫說道,「我去過監獄兩次,心情總是很沉重。」
「你知道嗎,你應該和帕謝克伯爵夫人交往交往,」馬斯連尼科夫越談興致越高,他繼續說道,「她整個人都投入到這項工作中了,她做了許多善事。多虧了她,而且我也不必假謙虛,也多虧了我,那裡的情況才發生了變化,才有所改觀,過去那種令人吃驚而可怕的現象現在已經沒有了。現在他們生活得很好。你馬上就會看到。現在再說說法納林,我和他沒有私交,就我的社會地位來說,我和他不是一條道上的人。此人確實不好,此外,他在法庭上竟然說那種話……」
「好了,謝謝你了。」聶赫留道夫還沒有聽他把話說完,就拿起許可證,打算跟這位過去的同事告辭。
「你不去看看我的太太?」
「對不起,不去了,現在沒有時間。」
「怎麼能不去呢,她會怪我的,」馬斯連尼科夫邊說邊把老同事送到樓梯的第一個過道。一般來說,不是頭等重要人物,而是二等重要人物,他就送到這兒。他把聶赫留道夫歸入二等重要人物。「不行,還是去吧,哪怕待一小會兒呢。」
聶赫留道夫還是堅持不去,當一名僕役和一名看門人急忙來到聶赫留道夫跟前,把大衣和手杖遞給他,並打開有警察站崗的大門時,聶赫留道夫說,他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去了。
「那就請禮拜四來吧,禮拜四是她接待客人的日子。我告訴她!」
馬斯連尼科夫從樓梯上朝他大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