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2024-10-04 16:23:27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唉,真沒有想到,事情竟會弄到這個地步。」聶赫留道夫從監獄往外走的時候,這樣想。他現在才完全明白自己所犯下的罪。如果他不打算贖罪的話,他永遠也認識不到自己的罪孽,並且,她也不會認識到他給她造成的災難和不幸。只有現在,這一切才充分顯露出來。
現在他才看到,他對這個女人的心靈造成的傷害,她也才看到和懂了自己所遭受的凌辱。以前,聶赫留道夫總是拿感情當兒戲,他欣賞自己,品味自己的懺悔,現在則不然了,他的心靈受到震撼,他只有沉重感和恐懼感。現在他覺得,他不能拋下她不管,可同時他又難以想像,照現在的情況發展下去,將來他們兩個會是什麼結果。
聶赫留道夫走到監獄的大門口,一個胸前掛滿了勳章和獎章的看守走到他跟前,神秘兮兮地遞給他一封信,看守臉上那種裝出來的曲意逢迎的表情令他很不愉快。
「這是一個女士交給閣下的一封信……」他說著把信交給聶赫留道夫。
「哪一個女士?」
「您看了信就明白了。此人是犯人,是政治犯。我管她們,這是她托我辦的,雖然這是違反規定的,但是人不能沒有人情……」看守說道,他的神情顯得很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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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赫留道夫心裡很納悶,一個監管政治犯的看守竟然在監獄裡,幾乎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為犯人傳遞書信,他當時還不知道這個看守同時又是密探。他接過信,邊走邊把信看了一遍。信是用鉛筆寫的,字跡流暢。信的內容如下:「當我們了解到,你常來探監,你對一個刑事犯很關心,我想和您見一面。您可以要求探我。如果您得到允許的話,我會給您提供關於您的保護人的許多重要情況以及關於我們小組的許多重要情況。謝謝您! 薇拉。」
薇拉原是諾夫哥羅德省一個偏僻地方的女教師,聶赫留道夫和幾個同伴到那個地方打過獵。當時這個女教師向聶赫留道夫提出一個要求,要求他能借給她一些錢,她因為沒有錢上大學。聶赫留道夫給了她一些錢,後來就把她忘了。現在才知道,這位女士成了政治犯,被關在監牢里,她大概是在監獄裡知道了他的事,所以表示願意為他的事出力。想當年,無論辦什麼事都很容易,都很簡單;而現在呢,無論辦什麼事都很難,都很複雜。聶赫留道夫回想起當年他和薇拉相識的情景,當時的一切仍然歷歷在目。那是在謝肉節前,在離鐵路線六十公里的一個偏僻的地方。打獵的運氣不錯,打死兩隻熊。大家吃了飯,正要準備上路,這時他們借宿的房子的主人走過來說,有一個教堂助祭的女兒想和聶赫留道夫公爵見面。
「長得漂亮嗎?」一個人問道。
「喂,行了,行了!」聶赫留道夫說著臉上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從桌旁站起來,擦擦嘴,心裡好奇怪,為什麼教堂助祭的女兒要見他,他朝主人的房裡走去。
房子裡有一個姑娘,她頭戴氈帽,身穿皮衣,一張乾瘦的臉,長得不很漂亮,只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上揚的眉毛才顯出幾分魅力。
「她叫薇拉,你們談談吧,」房東老太太說道,「他就是公爵,我走了。」
「我能為您做什麼呢?」聶赫留道夫問道。
「我……我……您看,您很有錢,可是您卻亂花錢,把錢用在這些不值得花錢的地方,用在打獵上,我知道,」姑娘很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只有一個願望,就是想成為一個有利於他人的人,可是要成為這樣的人,必須有知識,而我呢,什麼都不懂。」
她那雙反映出內心的真誠和善良的眼睛,她那副表現出堅毅和幾分靦腆的面容,感染了聶赫留道夫,他突然同情起她的處境來,他理解她,憐憫她。他這人就這樣,心腸軟,易衝動。
「我能為您做什麼呢?」
「我是一名教師,但我想上大學,可是大學不收我,不過不是不收我,可以收我,但需要交學費。您借我一些錢,等我大學畢業後,還您。
我認為有錢人打熊,男人喝酒,都不好。他們為什麼就不能做點好事呢?我只需要八十盧布。如果您不想給,也沒關係。」她氣惱地說道。
「恰恰相反,我倒應該感謝您呢,因為您給我提供了這個機會……我現在就拿來。」聶赫留道夫說道。
他來到過道上,看見他的一個同伴,原來這個同伴一直在偷聽他們說話。他沒有答理同伴的玩笑話,從包里如數拿出錢,交給她。
「不客氣,不客氣,不必謝我,我倒應該謝您呢。」
聶赫留道夫現在想起這些往事,心裡還是很愉快的。他回想起,當時有一個軍官為他幫助女教師這件事取笑他,說了些出格兒的話,他就不依不饒,幾乎和這個軍官吵起來。另一個同伴很贊同他這麼做,後來他們的關係就更親近了。他回想起那次的打獵是很開心的,那夜在大夥返回火車站的路上,他的情緒一直很好。兩輛雪橇,一前一後,在林中狹窄的小路上飛馳,兩邊的樹木時而高,時而矮,中間還夾著許多樅樹,樅樹上面壓著一大片一大片的積雪。有人點著了一支香菸,在黑暗中能看到香菸閃現的紅光,還能聞到清香的菸草味兒。
獵人奧西普,踩著沒膝的雪,一會兒跑上這輛雪橇,一會兒又跑上那輛雪橇,隨便擠個地方坐下,給大家講述著森林中的故事。他講,麋鹿這個時候最喜歡在厚厚的雪中遊蕩,啃著楊樹皮;他講,狗熊這個時候都躺在密林深處的洞穴里,朝洞口呼出熱氣。
這一切,一幕幕從聶赫留道夫的記憶中閃過,最使他動情的是那時他的生活是多麼幸福,那時他身強力壯,那時他既沒有憂愁,也沒有思慮。他舒展開胸懷,深深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有時馬軛碰上樹枝,碰下來許多積雪,灑落在臉上,身子暖乎乎的,臉卻冰涼冰涼的;思想上既無擔心,也無責備,既無懼怕,也無欲望。那時多好啊,可是現在呢?我的天哪,這些事情真折磨人,真難辦……薇拉顯然是個革命者,現在她由於從事革命活動,所以被關進監牢。應該同她見面,尤其是關於如何改善瑪斯洛娃的境況問題,她還答應幫著出出主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