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看守們總是在固定的時間在各條走廊上吹響了哨子，走廊的門和牢房的門丁零哐啷地打開了，接著就是光腳板和棉鞋底子踩在地上發出的啪嗒啪嗒的聲音。負責倒馬桶的男犯從走廊走過去，一股其臭無比的氣味散布在整個牢房裡。男女犯人洗了臉，穿好衣服，就來到走廊上等候點名，點完名，犯人們就去打開水，準備沏茶。

  這天，犯人們喝茶的時候，都紛紛議論說，今天有兩個犯人要受體罰。其中的一個犯人是一個有文化的年輕人，是個店員，名叫瓦西里耶夫，他由於不冷靜，出於忌妒，把自己的情人殺死了。同監的犯人都喜歡他，因為他開朗、大方，對待典獄長和看守態度很硬。他懂法律，所以要求他們按法律行事。因此典獄長們和看守們都討厭他。三個禮拜前，一名看守打了一個倒馬桶的犯人，說是這個犯人把糞水濺到他的新制服上了。瓦西里耶夫站出來，替這個犯人抱不平，他說，沒有一條法律規定，允許打人。「那我就給你看看法律！」這個看守把瓦西里耶夫狠狠地罵了一頓，瓦西里耶夫也不示弱，也把他痛罵了一頓。看守想揍他，但瓦西里耶夫抓住看守的胳膊，抓了足足有三分鐘，然後把他的胳膊反擰到背後，把他推出門去了。看守把這件事情告到了上面。典獄長下令把瓦西里耶夫關進單人牢房。

  單人牢房是一排外邊可以上門閂的小黑屋。屋子裡又黑又冷，沒有床，沒有桌椅，所以被關在裡面的人只能坐在或躺在骯髒的地板上。小屋裡耗子還特別多，它們就在人的前後，甚至在人的身上跑來跑去，膽子特別大，如果有一塊麵包沒有吃，剩下來，肯定就被它們吃掉了。它們敢從人的手裡搶麵包吃，如果人要是躺著不動，它們敢咬人。瓦西里耶夫拒絕到禁閉室去，他說他沒有錯。看守們就強行拽他，拖他，他就掙扎，兩個犯人幫他掙脫了看守們的死拉硬拽。於是看守們都被動員出來，其中還有一個有名的大力士彼得羅夫。這幾個犯人敵不過他們，都被強行推進禁閉室。省長立刻接到報告，說是監獄裡發生了類似暴動的事件。省長批發了公文，責令對兩名主要肇事者——瓦西里耶夫和流浪漢涅波姆尼亞希——各抽三十鞭。

  他們兩人將在女監探監室受刑。

  牢獄的犯人昨天晚上都知道了這件事。大家都紛紛議論起來。

  科拉布廖娃、俏姐兒、費多西婭和瑪斯洛娃坐在牢房的一角，喝著茶，正在議論這件事。她們的臉都紅紅的，精神很興奮，因為她們剛喝過酒。現在瑪斯洛娃可不缺酒喝，她還可以用酒大大方方地招待同伴。「他又不是胡鬧，又不是搗亂，」科拉布廖娃用滿口堅固的牙齒嚼著一塊很小的糖塊兒，議論著瓦西里耶夫的事。「他只是站出來為同伴說了幾句話。本來嘛，現在是不允許打人。」

  「都說這個人不錯。」費多西婭補充說道。她沒有戴頭巾，兩條長辮子露在外面。她坐在床對面的一塊劈柴上，床上放著茶壺。

  「瑪斯洛娃，你要能把這事告訴他就好了。」看道口的女犯說道，她說的「他」，指的是聶赫留道夫。

  「我一定告訴他，他為我什麼事情都肯做。」瑪斯洛娃搖頭晃腦地笑著說道。

  

  「可是也得等他來了，才能告訴他，聽說這些傢伙都要動手了，」

  費多西婭說道。「真可怕。」她嘆著氣又補充說道。

  「有一回，我在鄉公所看見他們打一個農民。我公公讓我去找鄉長，我進了鄉公所，一眼就看見……」看道口的女犯開始講一個很長的故事。

  看道口的女犯的故事被上面走廊里的說話聲打斷了。

  女犯們都不吭聲了，仔細聽著上面的動靜。

  「他們來拉人了，這些個魔鬼，」俏姐兒說道。「他們馬上就要抽他了，看守們恨透他了，因為他硬得很，就是不向他們低頭。」

  樓上又安靜下來，看道口的女犯終於把自己的故事講完了。她說，在鄉公所的板棚里，當他們抽打那個農民時，她害怕極了，嚇得心咚咚直跳，都要從胸膛跳出來了。俏姐兒也講了一件事，她說，謝格洛夫真硬，鞭子啪啪啪抽在身上，可他竟一聲不吭。然後，費多西婭收拾茶壺茶碗，科拉布廖娃和看道口的女犯拿起針線活兒來開始做，瑪斯洛娃坐在床板上，兩手抱著雙膝，感到心頭一陣煩悶。她剛想躺下睡覺，看守就來喊她了，讓她到辦公室去，說有人來探她。

  「你一定把我們的案情跟他說說，」當瑪斯洛娃正對著一半有水銀一半沒有水銀的鏡子系頭巾時，梅尼紹娃老婆子對她說道，「火不是我們放的，是那個壞蛋自己放的，一個工人看見了，他不會昧著良心說話。你告訴他，讓他把我兒子叫來。我兒子會一五一十把全部實情告訴他的。要不然，這算怎麼回事呢，把我們倒關在這裡，而那個壞蛋卻霸占著別人的老婆，逍逍遙遙地下酒館，真是的，還有沒有公理。」

  「這世道，哪兒還有公理呢！」科拉布廖娃附和著說道。

  「我告訴他，我一定告訴他，」瑪斯洛娃說道。「要不再喝點兒，壯壯膽。」她擠了擠眼睛，補充說。

  科拉布廖娃又給她倒了半杯酒。瑪斯洛娃拿起杯子一飲而盡，她擦擦嘴，這時她的心情特別好，嘴裡不停地說著她剛才說過的「壯壯膽」的話，跟著看守搖頭晃腦地笑著順著走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