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復活> 四十五

四十五

2024-10-04 16:23:13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想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他打算把宅子租出去,把傭人都打發走,自己搬到旅館去住。但是阿格拉費娜勸他說,冬天到來以前,改變生活方式沒有什麼好處,夏天沒有人租房,再說也得有個地方住,這些家具,這些東西,也得有個地方放。聶赫留道夫本來想過一種簡樸的生活,就像他當年做大學生時的那種生活;但是他為了改變生活方式所做的努力落空了。家裡的一切不僅照舊,而且僕人們更加忙乎了,當務之急就是需要把各種毛料衣服和皮貨拿出來晾曬、去塵,看門人及其助手、廚娘以及科爾涅伊本人,都參加了這項工作。他們先把一些毛料制服和誰也沒有穿過的各種離奇古怪的皮貨搬出來,晾在繩子上,然後開始往外搬地毯和家具。看門人和他的助手挽起袖子,露出筋肉發達的胳膊,使勁拍打著這些東西上的塵土,各個房間裡都散發著一種樟腦味兒。聶赫留道夫從院子裡走過時,看著窗戶裡頭,使他大為吃驚的是他看到這麼多東西,而且都是些無用的東西。「如果這些東西還有一點點用處的話,」聶赫留道夫心裡想,「那就是它們給阿格拉費娜、科爾涅伊、看門人和他的助手以及廚娘,提供了一個鍛鍊身體的機會。」

  「在瑪斯洛娃的問題沒有解決以前,沒有必要改變生活方式,」聶赫留道夫心裡想,「再說了,要想改變生活方式也是很難的,順乎自然吧,反正一切都會變的,等她被釋放了,或是被流放了,我一定跟著她去。」

  聶赫留道夫等到律師法納林約定的日子,來找法納林。律師的私人住宅非常豪華,住宅里到處擺放著名貴的花木,窗子上掛著精美的窗簾,總之,陳設極其講究,都是值錢的東西。這表明住宅的主人發了不義之財,這樣的陳設,這樣的排場,只有暴發戶才有。聶赫留道夫一走進接待室,就看見很多人依次等著被接待,就像醫院裡病人按順序等著醫生看病一樣。大家都情緒不高地坐在幾張桌子旁,翻看著供他們消遣的畫報。律師的助手也在這裡,他坐在一張高高的寫字檯旁邊,他一認出聶赫留道夫,就馬上朝他走過來,跟他打過招呼,然後說,他馬上就去告訴律師。助手還沒有走到通向辦公室的門口,門就開了,從門裡傳出來洪亮的、興奮的說話聲,說話的人,一個是個子不高但很壯實的不太年輕的人,他紅紅的臉,留著濃密的鬍子,穿著嶄新的外衣,另一個是法納林。兩人臉上流露出的表情完全一樣,這就是剛剛辦了一件有利可圖但卻有損道德的事的人臉上才會有的表情。

  「這就是您的不對了,老弟。」法納林笑著說。

  「我倒想進天堂呢,可是罪孽深重,進不去呀。」

  本書首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行了,行了,我們心裡明白就是了。」

  兩個人都不自然地笑起來。

  「啊,是公爵,請吧!」法納林看見聶赫留道夫,說道,然後再一次向已經走出去的商人點了一下頭,就把聶赫留道夫領進自己很講究的辦公室,「請抽菸!」律師說著坐到聶赫留道夫的對面,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來,他雖然由於剛辦成一件事而想笑,但是忍住沒有笑。

  「謝謝,我是為瑪斯洛娃的案子來找您。」

  「好,好,好,馬上。哼,這些個大財主都是十足的騙子!」他說道,「您看見這傢伙了吧,他有一千二百萬資產,可是還說天堂會收留他呢。這種人,如果他能從你身上撈到二十五盧布,他就是不擇手段,也要把這二十五盧布弄到手。」

  「他說『天堂會收留他』,你說『二十五盧布』。」聶赫留道夫心裡想,他覺得他非常厭惡這個態度放肆的人。律師想用說話的語氣表明,他和聶赫留道夫是同一營壘中的人,而那些找律師辦案的客戶和其他人是屬於另一營壘中的人,這兩個營壘中的人完全是格格不入的兩種人。

  「這個傢伙可把我折騰得夠嗆,他是一個十足的無賴,真讓人厭煩透了,」律師這麼說,好像是表白他為什麼沒有談正題。「好了,現在談談您的案子……材料我都仔細看過了,正像屠格涅夫小說中說的,『我不贊成這個內容』,也就是說,那個辯護律師糟透了,已經沒有上訴的理由。」

  「這問題您看怎麼解決呢?」

  「請等一下,告訴他,」他對進來的助手說,「照我說的去辦,他同意,那就好;他不同意,就算了。」

  「他不同意。」

  「那就算了。」律師說道,他本來是和顏悅色地在說話,可是臉一下子拉下來老長,變得又陰沉,又兇狠。

  「很多人都說,律師是白拿人家的錢,」他又和顏悅色地說道。「一個無錢還債的欠債人受到不公正的指控,我幫他擺脫了困境。現在都蜂擁而來,找我辦案。辦一個案子要投入很大很大的精力。一位作家說,他把自己身上的肉留在墨水瓶里了,我們做律師的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現在談談您的案子吧,或者說您感興趣的案子,」他繼續說,「問題很不好辦,因為上訴的理由不充分,但還是可以試一試,這不,我寫了一份上訴書。」

  他拿出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把那些無意義的套話很快吞詞咽字地讀過去,然後一板一眼地讀道:「呈刑事案上訴廳……上訴緣由……經……判決……認定瑪斯洛娃犯毒死商人斯梅利科夫的罪,根據刑法第一四五四條……被判服苦役……」

  他念到這兒停住了,看得出,雖然這樣的呈子他寫得太多了,可他還是很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大作。

  「『這個判決是嚴重破壞訴訟程序的結果,是錯判,』」他津津有味地繼續讀道,「『必須撤銷。第一,法庭調查時,剛要讀斯梅利科夫內臟檢驗報告,就被庭長打斷,不讓讀了。』這是一點。」

  「可這是公訴人要求宣讀的。」聶赫留道夫用奇怪的語氣說道。

  「反正一樣,辯護人也有權力要求宣讀。」

  「但是要知道,這實在是沒有必要。」

  「這畢竟是個理由。其次:『第二,瑪斯洛娃的辯護人發言時,』」他繼續往下讀,「『被庭長打斷了,因為他想從分析瑪斯洛娃的個性入

  手,分析她墮落的內在原因,因此他的發言似乎被認為和本案無直接關係。但是參政院曾多次下達指示說,在刑事案件中,了解被告的性格和道德面貌具有頭等重要的意義,至少有助於正確判斷誰應該對某個行為負責。』這是第二點。」他看了一眼聶赫留道夫,說道。

  「是的,他說得很含糊,根本聽不明白他說什麼。」聶赫留道夫說道,他感到更加奇怪了。

  「那傢伙是個地地道道的糊塗蟲,當然說不出什麼道道來,」法納林笑著說道,「但畢竟也是個理由,請您往下聽。『第三,庭長做總結髮言時,沒有遵守《刑事訴訟法》第八一條第一款的規定,沒有向陪審人員闡明,什麼是犯罪,犯罪包括哪些法律因素,更沒有告訴他們,即使他們認為瑪斯洛娃往斯梅利科夫的酒里下毒證據確鑿,他們仍然有權認為她的行為不是犯罪,因為她不是蓄意謀殺,她的行為構不成刑事罪,只是一種過失。商人的死是出乎瑪斯洛娃意料之外的結果。』這一點最重要。」

  「是的,這個道理我們是能夠理解的,這就是我們的問題了。」

  「『最後,第四,』」律師繼續往下念,「『陪審人員根據法庭提供的瑪斯洛娃的犯罪事實所做出的結論,有明顯的矛盾。瑪斯洛娃被指控因圖財蓄意毒死斯梅利科夫,圖財是毒死人的惟一動機。可是陪審人員在其結論中否認了瑪斯洛娃有圖財的目的,而且也沒有參與貴重物品的盜竊,因此問題很清楚,他們的意思就是被告不是蓄意殺人,只是由於庭長的總結髮言不全面引起的誤解。他們沒有把這一點表達在結論中,所以必須根據《刑事訴訟法》第八一六條和八八條重新討論這個結論,即庭長應向陪審人員說明他們結論中的錯誤,責令他們重新開會討論,對被告的犯罪問題做出新的結論。』」法納林讀完了。

  「可是庭長為什麼沒有這麼做?」

  「我也很想知道他為什麼沒有這麼做。」法納林笑著說。

  「因此,這個錯誤是不是得由參政院來糾正了?」

  「這要看到時候是誰主持審理這個案子,是不是那幫老傢伙。」

  「哪幫老傢伙?」

  「養老院的那幫老傢伙唄。就是這麼回事。下面我寫的是:『法庭不能根據錯誤結論判瑪斯洛娃的刑。』」他繼續往下念,而且念得很快,「『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七七一條第二款審理瑪斯洛娃的案子,就嚴重違背了我國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鑑於上述理由,我不勝榮幸地提出要求,請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九九條、九一條第二款、第九一二條和第九二八條,撤銷原判,並將該案移交法院另一法庭重新審理。』我就寫了這麼多,應該說的話,都說了。不過坦白地說,這個案子要想翻過來,希望很小,這就要看參政院裡誰來主持審理此案。如有門子,不妨去走一走。」

  「我倒是有認識的人。」

  「那就要快點兒,如果他們都要去治痔瘡了,那就得等三個月……萬一不行,還可以向皇帝告狀。不過這也要靠幕後活動。在這方面,我也可以效力,不過不是去搞幕後活動,而是寫呈子。」

  「非常感謝,那麼酬金是……」

  「我的助手會交給您一份謄清的上訴書,他會告訴您的。」

  「我還想問您一下,檢察長發給我一張通行證,我拿著通行證就可以到監獄探監,但是監獄方面告訴我說,如果在規定的時間和地點以外探監,需經過省長批准。是這麼回事嗎?」

  「我想是,不過目前省長不在,是副省長主持工作。這傢伙混帳得很,跟他打交道可難了。」

  「您說的是馬斯連尼科夫嗎?」

  「是。」

  「這人我認識。」聶赫留道夫說著站起來,準備告辭。

  就在這時,一個婦人從外頭風風火火跑進來。這個婦人長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翹鼻子,蠟黃的臉,渾身沒有一點肉,還是個矬子,原來她就是律師的妻子。看得出,她絲毫沒有因自己長得難看而泄氣。

  她把自己打扮得妖里妖氣的,她渾身上下穿綢掛緞,閃爍著斑斕的色彩,就連幾根稀疏的頭髮也捲成一圈兒一圈兒的。她得意洋洋地帶著一個滿臉堆笑的高個子男人闖進接待室,這人的臉色像土的顏色,身穿緞子翻領禮服,系一條白領帶。這個人是作家,聶赫留道夫認識他。

  「法納林,」她推開門,說道,「你來一下,謝苗答應朗誦他寫的一首詩,你一定要朗讀一篇迦爾洵的作品。」

  聶赫留道夫想告辭了,但是律師的妻子和律師悄悄嘀咕了幾句,就馬上轉過身來對他說:「公爵,您不必客氣,我認識您,就不必介紹了吧,我邀請您參加我們的文學早會,一定很有意思。法納林朗誦得好極了。」

  「您瞧我,五花八門的事情可真不少。」法納林攤開雙手,笑著說道,一面指著妻子,表示不能有忤魅力無窮的妻子的美意。

  聶赫留道夫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他很有禮貌地謝絕了律師妻子的盛情邀請,表示實在不能從命,就從辦公室走出來,到了接待室。

  「這人真不識抬舉!」聶赫留道夫剛走出來,律師的妻子就在他背後說道。

  他到了接待室,助手把謄清的上訴書交給他,關於酬金的問題,助手說,法納林說收一千盧布,同時又解釋說,這種案子法納林本來是不願意接的,主要是看他的面子。

  「上訴書上署誰的名?」聶赫留道夫問道。

  「可以署被告的名;如果有困難,法納林受被告委託,也可署他的名。」

  「不用,我去找一趟被告,讓她署名吧。」聶赫留道夫說道,這時他心裡特別高興,因為不要等到探監日,他就又可以看到她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