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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2024-10-04 16:23:09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本指望第一次見面時,卡秋莎看到他,知道他來的目的是為了幫助她的,了解到他對自己過去的錯誤有悔恨感,她一定會很高興,一定會很感動,過去的卡秋莎又會回來的,但是令他吃驚的是,過去的卡秋莎並沒有回來,而現在的她只是瑪斯洛娃。

  使他更為驚奇的是,瑪斯洛娃不僅不因自己的賣淫生涯感到羞恥(當然,她為她的囚犯地位是感到羞恥的),好像還很滿意,甚至還引以為榮呢。在當時的條件下,也不能不如此。任何一個人,不管他從事什麼職業,他必須認為自己的職業是重要的,是好的。所以一個人,不管他在社會中的地位如何,他一定會在思想上逐步形成對人生的一種看法,有了這種看法,他就會覺得他的職業是重要的,是好的。

  通常人們認為,小偷、兇手、奸細、妓女一定會認為他們的職業很壞,應該為自己的職業感到羞恥。可事實並非如此。一個人,不管是命運的安排,還是自身過失所致,在社會中都擔任著一定的角色,不管這個角色是正面的,還是反面的,他一定會形成對人生的總體看法,有了這個看法,他就會認為自己扮演的這個角色是好的,是應該受到尊敬的。人們為了維護這種對人生的看法,同一行當、同一種職業的人自然而然就形成一個個圈子,圈子內的人對生活,對自己在生活中的地位就有了一個共同的看法。如果小偷誇耀他的手段高明,妓女誇耀她的淫蕩,兇手誇耀他的殘忍,我們會感到驚奇。我們所以會感到驚奇,只是因為這個圈子或那個圈子的人數有限,主要的是因為我們是圈外人。如果富豪們誇耀他們的財富,也就是暴取豪奪,將領們誇耀他們的勝利,也就是屠殺無辜,統治者誇耀他們的權勢,也就是蹂躪百姓,這難道不是同一種現象嗎?如果我們看不到這些人為了替自己的地位辯護,歪曲了對人生的看法,歪曲了對善和惡的看法,那只是因為持有這種歪曲看法的人比較多,同時也因為我們自己也是屬於上述這個圈子或那個圈子中的人。

  瑪斯洛娃也形成了自己對人生,對自己在社會中地位的看法。她是一個被判了服苦役的妓女,雖然如此,她也有自己的世界觀,有了這樣的世界觀,她就會心安理得地操妓女的職業,甚至她還會在別人面前誇耀自己的職業。

  她的世界觀歸結起來就是:所有的男人,不管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不管是中學生,還是將軍,不管是有文化的,還是沒有文化的,都毫無例外地認為,同漂亮女人發生性關係是最大的享樂,雖然有的人也在裝腔作勢地幹著別的事,但是他們靈魂深處只有這一個欲望,所以她就成了一個舉足輕重的人,一個人們所需要的人。她的全部生活,過去的和現在的,都證實著她的這種看法是正確的。

  這十年來,她不管在什麼地方,處處都會看到,所有的男人都需要她,從聶赫留道夫和警察局長,到監獄的看守,她還沒有發現不需要她的男人。所以在她看來,社會無非是色狼的會聚,他們從四面八方窺視她,想盡一切辦法占有她,這些辦法包括:誘騙、暴力、花錢買和設陷阱。

  瑪斯洛娃就是這樣理解生活的,由於她是這樣理解生活的,所以她不僅不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而且是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瑪斯洛娃非常看重這種對生活的理解,她不能不看重,因為如果她不這樣理解生活,她就失去了在人們中間生活的價值。為了不失去自己在人們中間生活的價值,她下意識地參加到一個圈子中,這個圈子中的人和她持一樣的人生觀。她覺得,聶赫留道夫想把她帶到另一個圈子的人們中間去,她不同意他這樣做,她預感到,她如果被他帶到另一個圈子中,她就會失去自己在生活中的地位,可是要知道,正是這個地位給了她自信和自尊。正是這個原因,她不再回憶她少女時的生活,她也不再回憶她和聶赫留道夫的初戀。這些往事和她現在的人生觀太不合拍了,所以這些往事已經從她的記憶中完全抹掉了,或者說已經完全封存在記憶中,永遠也不會去觸動了。就像蜜蜂把幼蟲用蠟封在蜂巢中,免得它們跑出來使蜜蜂的工作前功盡棄。所以,對她來說,現在的聶赫留道夫可不是她當年愛過的那個聶赫留道夫,而只是一個她可以利用,也應該利用的闊老爺,她和他只能建立和其他男人一樣的關係。

  「主要的話我還沒有說,」聶赫留道夫跟著大家往門口走時,這樣想,「我沒有跟她說我要和她結婚,雖然沒有說,但我一定要這麼做。」

  他心裡想。

  

  兩個看守站在門口,清點著出去的人數,免得不該出去的被放出去了,不該留下的留下了。這時,聶赫留道夫的背上仍然挨了一拍,不過他不僅不感到這一拍是對他的侮辱,甚至他都沒有注意他走出監獄門時,看守是不是拍了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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