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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2024-10-04 16:23:06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瑪斯洛娃往四下里看了看,抬起頭,挺起胸膛,臉上露出一種順從的表情(這種表情是聶赫留道夫所熟悉的),走到鐵絲網前,擠到兩個女犯中間,用驚奇的目光看著聶赫留道夫,但沒有認出他來。

  但是她看他的衣著,知道他是個有錢的人,就笑了笑。

  「您來看我?」她一邊說,一邊把自己微笑的面孔和斜視的眼睛貼近鐵絲網。

  「我想見……」聶赫留道夫不知道「見」後面該說「您」還是「你」,他決定說「您」。他說話的聲音並不比平常大。「我想見您……我……」 「你別跟我說廢話,」聶赫留道夫旁邊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大聲說道。「你是拿了還是沒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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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訴你吧,人要死了,還要怎麼著?」

  鐵絲網那邊的人大聲說道。

  瑪斯洛娃聽不清聶赫留道夫說的話,但是她從他說話時臉上的表情,突然想起來了,他是聶赫留道夫。但是她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

  笑容馬上從她臉上消失了,她痛苦地皺起眉頭。

  「聽不清你說什麼。」她大聲說道,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來……」

  「是的,我要做我應該做的,我是來認錯的。」聶赫留道夫心裡想。

  他剛想到這裡,淚水就湧上眼眶,喉嚨也哽住了,他用手抓住鐵絲網,沒有吭聲,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

  「我說你幹嗎插手別人的事……」這邊有一個人大聲嚷道。

  「對天發誓,我連知道都不知道。」那邊的一個女犯大聲說道。

  瑪斯洛娃看他那激動的樣子,才認出他來。

  「好像是,不過我不敢認。」她大聲說道,她的眼睛沒有看他,她的臉突然紅了,接著變得更陰沉了。

  「我來是請求你寬恕的。」他放開嗓門兒說道,由於聲音太大,所以他說的話也沒個語調。

  他說過這話以後,就感到羞愧,他往周圍看了看。但是他立刻想到,如果他感到羞愧,這是好事,因為他應該受到羞辱。他繼續大聲說道:「寬恕我吧,我很對不起……」他再一次大聲喊道。

  她一動不動站著,兩隻有點斜視的眼睛一直盯著他。

  他說不下去了,就離開鐵絲網,走到一邊,想放聲痛哭,但又儘量忍住沒有哭出聲來。

  這時,典獄長(就是派人把聶赫留道夫送到女探監室來的那個典獄長)因為很關心聶赫留道夫的情況,就親自來到女探監室。他看見聶赫留道夫沒有站在鐵絲網旁邊,就問他為什麼不跟他需要見的人說話。聶赫留道夫擤掉鼻涕,穩定了一下情緒,儘量裝出平靜的樣子,說道:「隔著鐵絲網,無法說話,什麼也聽不見。」

  典獄長考慮了一下。

  「好吧,可以讓她到這兒來,時間不要太長。」

  「卡爾洛夫娜!」他叫一名女看守,「把瑪斯洛娃帶出來。」

  過了一分鐘,瑪斯洛娃從側門走出來了。她從容地走到聶赫留道夫跟前,站住,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她那黑油油的頭髮還像前天一樣一圈一圈的露在頭巾外面,她的臉有點浮腫,臉色蒼白,氣色很不好,不過她的容貌還是很出眾的,表情很鎮靜。她那一雙有點斜視的黑眼睛亮晶晶的,雖然眼皮有點浮腫,但兩隻眼睛很有神。

  「可以在這兒說話。」看守說完這話,就走開了。

  聶赫留道夫朝著放在牆邊的一條凳子走過去。

  瑪斯洛娃用疑問的目光看了一眼副典獄長,帶著奇怪的神情聳了聳肩,然後跟著聶赫留道夫走到凳子跟前,坐到聶赫留道夫旁邊,整理了一下裙子。

  「我知道您很難寬恕我,」聶赫留道夫剛說了一句,就不說了,他覺得眼淚要掉下來。「如果過去的錯誤已經無法彌補了,那麼現在我可以盡我所能去做。您說……」

  「您是怎麼找到我的!」她沒有答理他的話,而是問了他一個問題。她那一雙有點斜視的眼睛又像是看著他,又像是沒有看著他。

  「我的天哪,幫幫我吧,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吧!」聶赫留道夫看著她現在變得很難看的臉色,心裡這樣想。

  「前天您受審的時候,我是陪審員。」他說道,「您沒有認出我來?」

  「沒有,沒有認出來。我沒有時間辨認人,我根本就沒有仔細看人。」她說道。

  「不是有個孩子嗎?」他問道,他覺得這時他的臉紅了。

  「謝天謝地了,生下來就死了。」她的話很簡單,可是聽得出來她非常憤怒,她把頭扭過去,不看他。

  「怎麼死的?」

  「我自己也病了,也差點兒死掉。」她說道,這時她還是沒有抬眼皮。

  「姑媽怎麼會讓您走呢?」

  「誰還肯用一個帶孩子的侍女呢?她們一發現,就把我趕出來了。

  還能說什麼呢,什麼都不記得了,什麼都忘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都結束了。」

  「不,沒有結束。我不能就這樣把這件事丟開。就是現在,我還想贖我的罪。」

  「沒有什麼好贖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過去了就算了。」她說道。

  他沒有想到這時她突然看了他一眼,對他笑了笑,這是一種令人不愉快的笑,一種誘人的、充滿哀怨的笑。

  瑪斯洛娃絕沒有想到會見到他,特別是此時此刻在這裡見到他,所以她一看到他,不僅感到驚奇,而且又勾起她想起許多往事,她從來也沒有再想過的往事。她首先模模糊糊地記起的是當年的那個愛著她和她也愛著的英俊青年在她面前打開的奇妙的感情和思想的新世界,然後又想起來在這美妙的幸福之後,他所製造的令人不解的殘酷和一系列的屈辱和苦難。她痛苦極了,她不能理解為什麼會這樣,她感到迷茫,她就採取了一種辦法,就是不再去想過去的事,整天沉醉在淫靡的生活中,只有這樣,才能把過去的一切徹底忘掉。開始時,她還把現在坐在她面前的這個人同她曾經愛過的那個青年聯繫在一起,但是後來,她發現這樣太痛苦了,她就不再做這種聯繫了。現在這個白白胖胖、穿得乾乾淨淨、鬍子上灑了香水的先生,對她來說,已經不是她曾經愛過的那個聶赫留道夫了,他們現在是一種互相利用的關係,當他需要時,他就可以利用她這樣的人達到自己的目的,同時,她也可以利用他而得到很多利益。所以她就朝他嫵媚地笑笑。她沉默了一會兒,心裡盤算著怎麼利用他。

  「一切都結束了,」她說道,「現在判我服苦役。」

  當她說出「服苦役」這個可怕的字眼時,她的嘴唇顫抖著。

  「我知道而且相信你沒有罪。」聶赫留道夫說道。

  「我當然沒有罪。我既不是小偷,也不是強盜,我們這裡的人都說,關鍵在律師,」她繼續說道,「都說應該上訴,但是要花很多錢……」「是的,一定要上訴,」聶赫留道夫說道,「我已經找過律師了。」

  「不能怕花錢,要請一個好律師。」

  「我盡一切可能去辦。」

  兩人沉默了好一陣子。

  她又嫵媚地笑了笑。

  「我想跟你要點錢,如果你肯給的話,不多……十個盧布,多了也不需要。」她突然說道。

  「行,行。」聶赫留道夫不好意思地答應著,馬上就掏錢包。

  她掃了一眼典獄長,典獄長正在房間裡來回走。

  「不要當著他的面給,他走開後再給,要不他會拿走的。」

  典獄長一轉過身去,聶赫留道夫就掏出錢包,他還沒有來得及把一張十盧布的鈔票交給瑪斯洛娃,典獄長已經又朝他們轉過身來了,他趕緊把錢攥在手裡。

  「這個女人已經不可救藥了,」聶赫留道夫看著她那張曾經是可愛而現在卻經過世俗的折磨變得十分憔悴的、浮腫的臉,看著她那雙盯著典獄長又盯著他手中攥著的錢的貪婪的眼睛,心裡這樣想。他的思想上一時間產生了動搖。

  他心裡好像老有一個好心的人在提醒他,昨天夜裡跟他說過一遍的話,現在又說一遍,這個人提醒他說,現在他儘量不要考慮應該做什麼,而應該考慮他的舉動會產生什麼後果,有什麼好處。

  「你對付不了這個女人,」這個好心的人說,「你就等於是脖子裡拴了塊石頭沉到水裡,自己把自己淹死,對別人沒有什麼好處。你不如把身上帶的錢都給了她,然後和她告別,從此一刀兩斷,怎麼樣?」

  但是他立刻覺得,現在,此時此刻,他的思想正在發生著重大變化,他現在的思想就像放在了搖擺不定的天平上,不論哪一邊稍微用點力,天平就會偏向這邊或偏向那邊。他用了一點力,他召喚昨天還在他心中存在的上帝,上帝馬上回應他的召喚。他決定現在把他想對她說的話都對她說了。

  「卡秋莎,我來找你是為了求你寬恕我的,可是你沒答理我的話,你是不是已經寬恕了我,或者將來有一天你會寬恕我。」他說道,他忽然稱呼她「你」了。

  她根本沒有聽他說話,只是時而看看他攥錢的手,時而看看典獄長。當典獄長一扭過身去,她急忙朝他伸過手來,抓住鈔票,塞到自己的腰帶下面。

  「您這話說得多奇怪。」她說道,冷冷地一笑,他覺得這笑是對他的鄙視。

  聶赫留道夫覺得,他很難打動她的心,他覺得她用一層厚厚的東西把自己包起來,保護著自己,他不可能了解她的心。

  令人吃驚的是,他遇到這種情況並沒有退卻,而是鼓起更大的勇氣,投入更多的力量,設法去接近她,去了解她。他覺得應該從思想上喚醒她,這個工作是很難做的,但越是難做的工作越吸引著他,他越想去做。他覺得他現在對她的這種情感是以前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別人都不曾有過,在他的這種情感中沒有任何私心,他不指望從她身上得到任何東西,他只希望她能夠改變現狀,不做現在這樣的人,他只希望她能夠醒悟,能夠成為她過去那樣的人。

  「卡秋莎,你為什麼這麼說?我了解你,我記得在巴諾沃時的你……」「提那些舊事幹什麼。」她冷冷地說。

  「我提那些舊事,為的是贖我的罪,卡秋莎。」他本來想說,他要和她結婚,可是他從她的眼光中看到一種可怕的、令人生畏的東西,他就沒敢說。

  這時,探監的人開始往外走了。典獄長走到聶赫留道夫跟前說,探監結束的時間已到,瑪斯洛娃隨即站起來,等著帶她出去。

  「再見吧,我還有很多話要對您說呢,可是您看,現在不可能了,」

  聶赫留道夫說著,伸出一隻手來,「我還要來的。」

  「好像都說了……」

  她也伸過一隻手來,但沒有握他的手。

  「沒有,我還要設法和你見面,找一個能夠說話的地方,我還有很重要的話要對您說呢。」聶赫留道夫說道。

  「行吧,那你就來吧。」她說著,笑了笑,這是想博得男人喜歡的那種笑。

  「對我來說,您比親妹妹還親。」聶赫留道夫說道。

  「您這話說得多奇怪。」她重複前面說過的話道,搖著頭,走到鐵絲網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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