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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2024-10-04 16:22:26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第二天醒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在他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件事,他甚至還沒有想起來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已經知道,這肯定是一件重要的事,是一件好事。「卡秋莎,打官司」。是的,不應該撒謊了,應該說真話。這是多麼驚人的巧合啊,就在這個早晨,他收到了等待已久的首席貴族的妻子瓦西里耶夫娜的信,也就是他現在特別需要的一封信。瓦西里耶夫娜給了他充分的自由,並希望他今後的婚姻幸福。

  「結婚!」他帶著諷刺的口吻說道。「我現在連想都不敢想!」

  他想起來,昨天他原打算把一切都如實告訴她丈夫,並向她丈夫表示悔過,而且為此事願意做出任何補償。但是今天早晨他覺得這件事做起來就不像昨天那麼容易了。「再說,既然他不知道,又何必讓他傷心呢?如果他要問起此事,那肯定告訴他。但是,能主動去告訴他嗎?沒有這個必要。」

  今天早晨,要把全部實情都告訴米西,同樣是難上加難。因為這種事情簡直難以啟齒,如果告訴她,她會覺得是受了侮辱。這種事情就像生活中的很多事情一樣,是不能說的,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他決定今天早晨不到他們家去,他還決定,如果以後他們問起此事,就對他們講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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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關於和卡秋莎的關係,卻應該說實話,不應該有任何保留。

  「我要到監獄去,親口對她說,我請求她寬恕我。如果需要的話,是的,如果需要的話,我就和她結婚。」他心裡這麼想。

  他想,為了求得道德的完善,他必須犧牲一切,和她結婚,今天早晨,這個思想一直在他腦中縈繞,使他激動不已。

  他很久沒有這樣精力旺盛地迎接新的一天了,他立刻果斷地對走進來的阿格拉費娜說,他不再需要這座宅子了,他也不再需要她侍候他了,他自己也沒想到他做出這一決定時這麼果斷。本來有約在先,他留著這座大宅子,是準備在裡面結婚的。所以要把這座宅子租出去,就有著一種特殊的意義。阿格拉費娜用驚奇的目光看了看他。

  「阿格拉費娜,我非常感謝您對我的關心和照顧,現在我不需要這座大宅子了,也不需要任何人服侍我了。如果您願意幫我,就勞駕您把東西歸置一下,暫時把它們收好,就像媽媽在世時做的那樣。等娜塔莎來了,她會處理的。」(娜塔莎是聶赫留道夫的姐姐。)阿格拉費娜搖搖頭。

  「怎麼歸置呢?那些東西都是要用的。」她說。

  「不用了,阿格拉費娜,肯定不用了,」聶赫留道夫明白阿格拉費娜剛才搖頭是什麼意思,所以他這麼說。「請您告訴科爾涅伊,我就不用他了,我多開銷他兩個月的工錢。」

  「您可不能這麼做,少爺,」她說道,「您就是到國外去,房子仍然用得著。」

  「不是的,阿格拉費娜,我不到國外去,如果我走的話,我是到別的地方去。」

  他的臉突然漲得通紅。

  「對呀,應該告訴她,」他心裡想,「沒有什麼可隱瞞的,應該把實情告訴大家。」

  「昨天我遇到一件非常奇怪的、非同小可的事。您還記得瑪麗亞姑媽家的那個卡秋莎嗎?」

  「怎麼不記得,我還教過她做針線活兒呢。」

  「可昨天法庭上審判的就是這個卡秋莎,我是陪審員。」

  「啊呀,我的天,多可憐呢!」阿格拉費娜說道,「為什麼審她?她犯了什麼罪?」

  「犯的是謀殺罪,這都是我造的孽。」

  「怎麼是您造的孽,您這話說得叫人摸不著頭腦。」阿格拉費娜說道,並訕訕地笑笑。

  她知道他和卡秋莎的事。

  「一切的一切都怪我。這件事改變了我的全部計劃。」

  「這種事跟您有什麼關係?您能有什麼變化?」阿格拉費娜忍住笑,說道。

  「如果說她走上這條路,跟我有很大關係,我就應該盡我所能幫助她。」

  「這只是您的一片好心,我看您沒有什麼大錯。很多人有這樣的問題。如果能理智一點考慮問題,這種事慢慢就淡漠了,忘記了,照舊往下過日子,」阿格拉費娜嚴肅認真地說道,「您沒有必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我以前就聽說了,她走上了歧途,這能怪誰呢?」

  「怪我,所以我想彌補我的過失。」

  「要彌補,也是很難的。」

  「這就是我的事了。如果您考慮今後您自己怎麼辦,媽媽曾經有一個願望……」

  「我不是考慮我自己怎麼辦。夫人對我的恩德,我感激不盡,我沒有什麼奢望。麗莎(她的已出嫁的侄女)叫我到她那兒去,等這裡用不著我了,我就去找她。只是您不必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人人都有這種事。」

  「我不這麼認為。不過我還是請您幫我把這所住宅租出去,把東西收拾好。請您別生我的氣。我非常非常感激您為我做的一切。」

  說起來也怪,自從聶赫留道夫認為自己很壞,並且自己憎惡起自己來以後,就不再憎惡別人了,他覺得阿格拉費娜和科爾涅伊都很可愛,都值得尊敬。他本來想對科爾涅伊認個錯,可是他看見科爾涅伊老是那副畢恭畢敬的樣子,所以他也就沒有這麼做。

  今天,聶赫留道夫到法院去,當他走在路上的時候,他想,他仍坐著這輛馬車,仍然穿過這些街道,但他的感覺卻和過去不一樣,他覺得他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為此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昨天他覺得和米西結婚是輕而易舉的事,可現在他覺得完全不可能了。昨天他覺得自己各方面的條件都不錯,米西如果嫁給他,無疑會很幸福,可是今天他覺得自己不僅不配和她結婚,也不配和她親近了。「如果她知道了我這個人的底細,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跟我交往的。而我還責怪她向另一位先生賣弄風情呢。即使退一步說,她現在就是嫁給我,可是當我知道了卡秋莎現在被關在監牢里,明天或後天,她就要和其他犯人一起被押著去服苦役,我也不會幸福,我的心也不會安生。被我毀掉的那個女子就要去服苦役,而我卻在這裡接受大家的祝賀,帶著年輕的妻子串親訪友。或者我和首席貴族(也就是我同他的妻子一起無恥地欺騙了的那個人)一起參加會議,一起統計票數,對於提付表決的地方機關監督學校的議案,看有多少人贊成,有多少人反對;過後再和他的妻子私會,(這是多麼卑鄙啊!)或者是再繼續畫我的畫,看來,這幅畫永遠也不會畫完,因為我根本就不應該幹這種無聊的事,現在我也不能幹這種事了。」他這樣自言自語道。

  但他慶幸他現在的思想發生了變化,他是這樣感覺的。

  「首先是現在就去找律師,」他想,「了解他的看法,然後……然後到監獄去看她,把自己的心裡話都告訴她。」

  他想像著怎樣和她見面,怎樣對她說心裡話,怎樣向她賠罪,怎樣向她表示他願意盡一切力量幫助她,怎樣對她說他願意跟她結婚,來彌補自己的過失——他想到這裡,心情特別激動,眼裡湧出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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