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2024-10-04 16:22:23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瑪斯洛娃仍然從麵包中拿出錢來,給了科拉布廖娃一張利息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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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拉布廖娃接過利息券,看了看,她雖然不識字,可俏姐兒告訴她說,這張利息券值兩盧布五十戈比,她相信無所不知的俏姐兒的話,於是她爬到爐子的通風口,拿她藏在那裡的一瓶酒。女犯們看到這情景,除和瑪斯洛娃鄰床的兩個女犯外,其餘的人就都各回各的床上去了。
瑪斯洛娃這時也抖了抖頭巾上和衣服上的塵土,上了床,嚼起她的麵包來。
「我還給你留著茶呢,不過可能涼了。」費多西婭告訴她說,併到架子上去拿用包腳布裹著的白鐵茶壺和杯子。
茶已經完全涼了,而且白鐵味兒要勝過茶味兒,但是瑪斯洛娃還是倒了一杯,一邊吃麵包,一邊喝茶。
「孩子,給你,拿著。」她掰了一塊麵包,給了老是看著她的嘴的小男孩。
科拉布廖娃把酒和杯子遞給她。瑪斯洛娃讓科拉布廖娃和俏姐兒同她一起喝。這三個女犯是牢房裡的貴族,因為她們有錢,她們有什麼好吃的都一起分享。
過了幾分鐘,瑪斯洛娃來精神了,又活躍起來了,她給大家講法庭上的情形,還把副檢察長的一舉一動學給大家看。她特別給大家講了一種法庭上令她十分驚訝的現象。她說,法庭上,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她,顯然是喜歡她,她還說,有人為了看她一眼,老往候審室里跑。
「就連那個押解士兵都說:『他們都是為了來看你的。』有人來了,說是取什麼文件或是別的什麼東西,可是我看出來了,他們根本不是來取什麼文件,是來看我的。他們哪裡只是看我,恨不得把我吞進肚裡去,」她笑著說道,而且好像困惑不解地直搖頭。「他們可真會演戲。」
「你說得一點不錯,」看守道口的女犯立刻附和道,她又用她那好聽的嗓音發表起高論來。「這就好比蒼蠅見了糖,他們干別的事情不一定行,可是幹這種事情卻很內行。他們男人不吃飯行,可是……」
「在這兒也一樣,」瑪斯洛娃打斷她的話,說道,「我在這裡也遇上了這種事,剛才押解兵送我回來,我看見從車站押來一夥犯人。他們討厭透了,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躲開他們,幸虧副典獄長幫忙,他們才罷手。有一個人老纏著我不放手,我費了很大力氣,才擺脫他。」
「那個人長得什麼樣?」俏姐兒問道。
「黑黑的,留著兩撇小鬍子。」
「就是他。」
「他是誰?」
「他叫謝格洛夫,就是剛才走過去的那個人。」
「謝格洛夫是什麼人?」
「連謝格洛夫都不知道!謝格洛夫被流放過兩次,兩次都從流放地逃跑了。現在又把他抓回來了,不過他還會逃走。連看守們都怕他,」俏姐兒說道,她常和男犯們通消息,所以監獄裡發生的事沒有她不知道的。「他肯定還會逃走。」
「他逃走,可是又不能把我們也帶走,」科拉布廖娃說道。她又轉過身來對瑪斯洛娃說:「你最好還是說一說關於上訴的事,律師都對你說什麼了,現在應該上訴了。」
瑪斯洛娃說,她什麼也不知道。
這時,紅頭髮女犯走到正在喝酒的牢房貴族跟前,一邊把長滿雀斑的雙手伸進又亂又密的紅頭髮里,用指甲撓頭皮。
「卡秋莎,我來給你說說,」她說道。「首先,你要寫個呈子,就說你對判決不滿,然後呢,就去找檢察長,把呈子遞上去。」
「這關你什麼事?」科拉布廖娃用她那粗嗓門兒氣呼呼地說道。
「你是不是聞到酒味兒了,此事不用你多嘴。你不說,人家也知道怎麼做,根本不用你操心。」
「又沒有跟你說話,你管得著嗎!」
「是不是想喝酒了?不然,到我們這兒來幹什麼?」
「那好,就給她喝點兒吧。」瑪斯洛娃說道,她有了好東西,總是分給大家。
「那我就給她一點兒厲害的……」
「怎麼著!」紅頭髮女犯向科拉布廖娃逼近了幾步。「我不怕你。」
「生就的當囚犯的料!」
「你才是呢!」
「爛貨!」
「我是爛貨?而你呢,你是苦役犯,是殺人犯!」紅頭髮女犯大聲吼道。
「走開,我叫你走開。」科拉布廖娃沉下臉來說道。
但是紅頭髮女犯又逼近了兩步,科拉布廖娃朝她那裸露的肉乎乎的胸脯上推了一把。紅頭髮女犯好像就等著這一下呢,她的一隻手突然上去揪住科拉布廖娃的頭髮,另一隻手想打科拉布廖娃耳光,但被科拉布廖娃抓住了。瑪斯洛娃和俏姐兒抓住紅頭髮女犯的胳膊,使勁往開拉,可是紅頭髮女犯的一隻手抓住科拉布廖娃的髮髻,不肯鬆手,而且還用手把頭髮繞了兩下,抓得更緊了。科拉布廖娃歪著頭,用一隻手在紅頭髮女犯身上亂捶亂打,還用牙齒尋機咬她的胳膊。女犯們都圍過來,有的拉架,有的叫嚷。就連患癆病的女犯也走過來,一邊咳嗽,一邊看兩個女人揪打。兩個孩子緊緊地擠在一起,嚇得哭了。女看守聽到打罵的聲音,帶著一名男看守進來,才把兩個打架的人拉開。科拉布廖娃打開發髻,把揪下來的頭髮挑出來扔掉,紅頭髮女犯拉扯著撕破的衣衫,蓋住露出的黃胸脯,兩人還繼續叫罵,繼續指責,繼續辯解。
「我就知道,這都是酒招惹出來的事。明天我就報告典獄長,他會懲治你們的。我都聞到酒味兒了,」女看守說道。「你們小心點,把酒收起來,否則你們可要倒霉的。我沒工夫跟你們費唾沫。都回到自己床上去,不許再吵了。」
但是她們仍沒完沒了地吵,她們互相指摘,她們都說這場吵鬧是對方挑起的,是對方不對。最後,女看守和男看守都走了,她們才安靜下來,才收拾床鋪,準備睡覺。老婆子站在聖像前做祈禱。
「兩個苦役犯湊到一起了。」紅頭髮女犯坐在牢房另一頭的床板上,用她那嘶啞的嗓門兒,夾槍帶棒地說道。
「當心,別自找沒趣。」科拉布廖娃立刻以同樣罵人的方式回敬了她一句,然後兩人又不做聲了。
「要不是她們攔住我,我早就把你的眼珠子摳出來了……」紅頭髮女犯又罵起來;當然,科拉布廖娃也不甘示弱,同樣又回敬了她兩句。
她們又沉默不語了,沉默了一會兒,又互相罵起來。她們對罵的時間間隔得越來越長,最後兩人都不吭聲了。
大家都躺下了,有幾個人已經打上了呼嚕,只有老婆子還站在聖像前祈禱,她每次都要祈禱很長時間。至於神甫的女兒,看守一走,她就從床上起來了,又開始在牢房裡走來走去。
瑪斯洛娃沒有睡,她老是在想,她現在已經是一個苦役犯,她已經聽到兩次有人叫她苦役犯了,一次是博奇科娃叫她苦役犯,一次是紅頭髮女犯叫她苦役犯,她還很不習慣這種稱呼。科拉布廖娃原來背朝她躺著,現在翻過身來了。
「我真沒有想到,」瑪斯洛娃低聲說道,「別人做了壞事,什麼事也沒有,而我什麼壞事也沒做,卻要受罪。」
「閨女,別難過,西伯利亞也有人,你到了那裡會有活路的。」科拉布廖娃安慰她說。
「我知道到了那裡有活路,但是我冤枉啊。我的命不應該這麼苦,我過慣了富裕的生活。」
「誰也拗不過上帝,」科拉布廖娃嘆了一口氣說,「誰也拗不過上帝。」
「我知道,大嬸兒,不過總是太艱難了。」
她們沉默了一會兒。
「你聽見了嗎?這是那個邋遢鬼。」科拉布廖娃讓瑪斯洛娃注意聽牢房另一邊有人抽泣。
原來是紅頭髮女犯在抽泣,她本來是想大哭的,但是忍住了。她為什麼會哭呢,因為有人罵了她,打了她,又不給她酒喝,可她多麼想喝酒啊。她所以哭,還因為她這一輩子除了罵街、嘲笑、欺辱和打架以外,就沒見過別的。她也想找點安慰,於是她回憶起她和工人費季科的戀情,那是她的初戀。可是她想起自己的初戀,就必然會想起這次初戀是怎樣結束的。有一次,這個費季科喝醉了,他為了尋開心,把明礬抹到她最敏感的地方,看著她疼得渾身抽搐,他和他的同伴們卻在一旁哈哈大笑。這次戀愛就這樣結束了。她一想起這件事,就非常可憐自己,她想,反正也沒人聽見,就哭了起來,哭得像個孩子,不停地發出呻吟聲和吸溜鼻子的聲音,並把咸澀的淚水往肚子裡咽。
「她也是很可憐的。」瑪斯洛娃說道。
「可憐是可憐,不過她不應該招人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