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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2024-10-04 16:22:29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來到法院,他走到走廊里時,遇見了昨天的那個法警,於是他就問法警,經法院判決的犯人都關在什麼地方,如果要同他們見面,需經過誰的批准。法警說,犯人關在不同的地方,最後判決沒有公布之前,要見他們需經副檢察長批准。

  「等審訊以後,我告訴你,並親自帶你去。副檢察長現在還沒有到,等審訊以後吧。現在您該入庭了,審訊馬上就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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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赫留道夫今天覺得這個法警特別可憐,他對法警的盛情表示了感謝,然後就朝陪審員議事室走去。

  當他走到議事室門前,陪審員們已經從議事室往外走了,他們正要去審判庭。商人仍然是樂呵呵的樣子,仍然是酒足飯飽的樣子,仍然像昨天一樣,看見聶赫留道夫,就像看見了老朋友。格拉西莫維奇對人還是那麼不拘禮節,笑起來還是那麼張狂,可是他今天並沒有引起聶赫留道夫對他的反感。

  聶赫留道夫很想把他和昨天的那個女被告的關係告訴所有的陪審員。他心想:「昨天審判的時候,我真應該站起來,當眾宣布我所犯的罪。」可是,他和其他陪審人員一起走進審判庭時,昨天的那一套程序又開始了:又是宣布「開庭!」,又是穿繡花領制服的三位法官登上高台,又是一片肅靜,又是陪審人員在高背椅上就座,又是憲兵、沙皇的肖像和神甫出現在眼前,這時他覺得,昨天審判時,他還是不能站起來,因為他不能破壞這莊嚴的氣氛。

  審判前的一切準備工作都和昨天一樣,只是免去了陪審人員的宣誓和庭長給他們的講話。

  今天審理的是一起撬鎖盜竊案。兩名持刀憲兵押著被告進來了,被告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他人很瘦,肩膀很窄,身穿灰色囚服,臉色也是灰的。他一人坐在被告席上,眉頭緊鎖,看著一個個進來的人。該青年被指控和一同夥撬開板棚的鎖,偷走幾塊舊的擦腳墊,價值三盧布六十七戈比。起訴書上寫著,該青年和肩上扛著擦腳墊的同夥一起在街上行走,被警察攔住。該青年及其同夥立刻承認東西是偷的,於是兩人被關進監牢。該青年的同夥是個鉗工,已死在獄中,所以今天只有該青年受審。舊擦腳墊作為物證擺在桌上。

  審訊過程和昨天完全一樣:查看罪證,訊問證人,證人宣誓,審問犯人,訊問鑑定人,交叉提問。作為證人的警察在回答庭長、公訴人和辯護人的問題時,一點精神也打不起來,總是生硬地用兩三個字答對他們,比如「是的,先生!」「不知道!」「是的,大人!」……這個警察雖然像大兵一樣有點傻頭傻腦,只是機械地服從上級,可是看得出來,他很同情這個青年,不願意說這個青年是他抓住的。

  另一個證人是一個小老頭兒,他是房主,擦腳墊是他的。看樣子他是一個肝火很旺的人,當法官問他,擦腳墊是不是他的,他很不高興地說是他的,當副檢察長問他,他還打算不打算用這些擦腳墊,他是不是還需要這些擦腳墊,他生氣地回答說:「該死的擦腳墊,它們對我已經毫無用處,我正愁沒地方扔呢。如果我知道,這些擦腳墊會惹出這麼多麻煩,我不僅不去找,我還會倒貼錢的,哪怕是倒貼雙倍的錢呢,只要不把我拉到法庭上來。我坐馬車到這裡來已經花了五個盧布了。我的身體又不好,又有疝氣,又有風濕病。」

  兩名證人說完了,被告都承認,他像一頭被捉住的野獸,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斷斷續續地說著偷盜和落網的經過。

  案情已經很清楚了,但是副檢察長還和昨天一樣,聳聳肩,又提出一些很尖銳的問題,就是最狡猾的罪犯面對這些問題也會招供的。

  他在發言中論證說,罪犯是在住人的房間裡盜竊的,而且是撬鎖盜竊,所以該青年應該受到最重的懲罰。

  法庭指定的辯護人辯護說,他們偷盜不是在住人的房間,所以雖然偷盜罪不能被否定,但是罪犯並沒有對社會造成如副檢察長所說的那麼大的危害。

  庭長還像昨天一樣,把自己打扮成一個不偏不倚、公正無私的人,給陪審人員講解他們知道而且不可能不知道的道理。還像昨天一樣,庭長宣布休庭,大家都掏出煙來吸,然後是法警大聲嚷道:「開庭了!」兩個憲兵仍然強忍著瞌睡,手拿軍刀,為的是威懾犯人。

  通過案卷了解到,該青年被父親送進捲菸廠當學徒,他在捲菸廠幹了五年,後來工廠主和工人發生了糾紛,他就被廠主解僱了,他沒地方可去,就在大街上遊蕩,把最後的一點錢也買酒喝了。在小酒館裡,他結識了這個鉗工,這個鉗工失業比他還早,酒喝得比他還凶。他們兩人於夜裡趁著酒勁兒,撬開鎖,摸到東西,扛起就走,也不管這是什麼東西。後來他們被抓住了,他們全都招認了。他們被關進監牢,鉗工還沒有等到開庭審理,就死了。現在審訊的就是這個青年,他被當做社會的危險分子,社會對他必須嚴加防範。

  「這個青年和昨天的那個女犯都被當做社會的危險分子,」聶赫留道夫聽了審訊後,心裡想,「他們危險,而我們倒不危險?……我淫亂,我放蕩,我是騙子,知道我底細的人,了解我秉性的人,不僅不鄙視我,反而尊敬我,這是為什麼?如果退一步說,就算這個青年是這個審判廳里對社會危害最大的人,那麼當他被抓的時候,我們合情合理地想一想,他能輕易就範嗎?

  「這不是明擺著的,這個青年不是什麼歹徒,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這大家都看見了,他所以成為現在這個樣子,是因為他生活在產生這樣人的環境中。那麼,問題就很清楚了,為了不出現像這個青年這樣的人,就必須設法剷除使這種不幸的人產生的環境。

  「可是我們是怎麼做的呢?我們雖然心裡明白,有成千上萬這樣的青年並沒有落入我們的手中,我們只是抓住一個偶然落入我們手中的青年,把他關進監牢,讓他過著無所事事的生活,或者是讓他從事一種有害健康的、毫無意義的勞動,整天和他打交道的仍然是和他一樣誤入歧途的人,然後由公家出錢把他從莫斯科省流放到伊爾庫茨克省,把他和那些最腐敗的人放在一起。

  「我們不僅沒有採取任何措施以剷除造就這種人的條件,而且我們還一味地獎勵造就這種人的機構。這些機構大家都知道了,這就是:工廠、作坊、酒館、妓院。我們非但不剷除這些機構,反而認為我們需要這些機構,並大力獎勵和發展這些機構。

  「這樣的人我們培養了可不是一個,而是幾百萬個,可是我們就抓住一個,我們自認為已經完事大吉了,我們的安全已經得到保障,我們可以高枕無憂了,我們要把他從莫斯科省押送到伊爾庫茨克省。」聶赫留道夫坐在上校旁邊自己的位子上,聽著辯護人、副檢察長和庭長的不同發言,看著他們那張狂的姿態,心裡想了這麼多,這時他的頭腦非常清醒,思緒很有條理。「瞧吧,他們為了裝腔作勢,花了多少力氣!」聶赫留道夫繼續往下想。他環視了一下這個大審判廳,他環視了一下審判廳里的肖像、燈火、椅子、軍服、厚實的牆壁、窗戶。他想到這座龐大的建築物,進而想到更加龐大的機構,進而想到由官吏、文書、看守、差役組成的大軍,這支大軍不僅在這兒有,在全俄國都有,他們拿著國家的俸祿,卻在這裡演戲。演對誰都沒用的戲。「如果他們能拿出演這種戲所花力氣的百分之一,來幫助那些無人關心的人,那多好啊!可是我們現在卻把那些人看做是為我們製造安逸和舒適的工具。這個青年由於家庭貧困從鄉村來到城市,」聶赫留道夫看著這個臉色蒼白、表情膽怯的青年,想到,「如果有一個人能夠憐憫他,關心他,能夠幫助他克服困難,甚至當他到了城裡,在工廠里幹了十二個小時的活兒,然後被年齡大的夥伴們拉去酒館喝酒,如果這種時候能有人對他說上一句:『別去吧,孩子,到這種地方沒什麼好處。』於是他聽了這個人的話沒有去,他也就什麼壞事也不會幹了。

  「他進了城,當了學徒工,他什麼也不懂,他怕生虱子,把頭剃得光光的,他經常為師傅們跑腿兒,給他們買東西,可就是沒有人憐憫他、關心他,相反,自從他進了城,他從師傅們、同伴們口中聽到的都是:誰會騙人,誰會喝酒,誰會罵人,誰會打架,誰會玩兒女人,誰就是好漢。

  「他除了干有害健康的活兒外,就是酗酒,就是玩兒女人,因此他不僅身體垮了,人也垮了,也變壞了。他整天渾渾噩噩地打發日子,無目的地在城裡瞎逛,結果一時糊塗,鑽進板棚,扛走幾塊人家已經廢棄的擦腳墊。可是我們這些有錢的人,知書達理的人,要什麼有什麼的人,不是致力於消除導致這個青年走上歧途的原因,而是想通過懲罰這個青年達到懲一警百、改善現狀的目的。

  「真不像話,真不知道這是出於殘忍,還是出於無知!在我看來,無論是殘忍,還是無知,都已經達到了極限。」

  聶赫留道夫想了這麼多,這期間他完全沒有注意眼前發生的一切,完全沒有注意審判的情況。他為自己的這些想法感到驚訝,他為什麼過去就沒有發現這些情況呢,為什麼別人也沒有發現這些情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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