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2024-10-04 16:21:49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被告申辯完,各方就問題的提法商談了很久終於把問題確定下來以後,庭長這才開始做總結。
他在剖析案情以前,先向陪審人員說明了幾個定罪的界線問題,關於這些問題,他就像拉家常一樣,說了很長時間。他說,搶劫就是搶劫,盜竊就是盜竊,在上鎖的地方盜竊就是在上鎖的地方盜竊,在沒有上鎖的地方盜竊就是在沒有上鎖的地方盜竊。他在說明這些問題時,常常拿眼睛瞟著聶赫留道夫,就好像他特別希望把這些重要道理先灌輸給他,他理解以後,再通過他灌輸給其他陪審員。然後,當他認為陪審人員已充分掌握這些道理了,他就開始說明另一種道理,他說,什麼叫殺害呢,就是致人於死的行為,所以把人毒死也是殺害。當這個道理也被陪審人員接受後,他又向他們說明另一個道理,他說,如果既偷走東西,又殺死人,那麼構成其犯罪要素的既有盜竊,又有殺人。
儘管他想儘快結束此案的審理工作,儘管瑞士女人早就在等他了,可是他已經習慣於這麼審理案件了,他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停不住。他開導陪審人員說,如果他們認定被告有罪,他們有權認定被告有罪;如果他們認定被告無罪,他們有權認定被告無罪;如果他們認定被告只犯了一種罪,而沒有犯另一種罪,那麼他們就可以認定被告只犯了一種罪,而沒有犯另一種罪。接著他提醒陪審人員,儘管他們有這個權力,但他們必須合理地利用這個權力。他還提醒陪審人員,如果他們對某個問題做了肯定的回答,那麼他們就是認定了這個問題的內容;如果他們不能認定問題中的所有內容,他們就應該補充說明,哪些內容是他們所不能認定的。但是此時他看了一眼表,發現已經差五分三點了,他決定馬上轉入正題,對案情進行剖析。
「這件案子的情況是這樣的。」他開始說道,他把辯護人、副檢察長、證人多次說過的話又全部重複了一遍。
庭長滔滔不絕地往下說,坐在他兩側的法官洗耳恭聽著,只是偶爾看看表,他們認為他的講話好是好,這也是應該的,但就是有點長。
副檢察長也有這個看法,所有的陪審人員、律師等所有在場的人都有這個意見。庭長終於做完了總結。
好像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可是庭長決不肯放棄自己的發言機會,他覺得他的講話很生動,他自己很願意聽他自己講話。他認為他還需要說幾句的是,陪審員的權力很重要,他們應該審慎地使用這個權力,決不能濫用這個權力;他們都宣過誓,他們代表社會的公正;審議廳的機密是神聖的,決不能泄露;等等,等等。
從庭長開始講話起,瑪斯洛娃的兩隻眼睛就一直盯著看他,好像怕漏掉他說的每個字,所以聶赫留道夫才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因為他不用擔心他的目光會同她的目光碰到一起。這時的聶赫留道夫產生了一種人們常有的心態。他好久沒有看到自己心愛的人了,乍一看到她時,對她身上發生的變化感到陌生,感到吃驚;但是看久了,她身上的變化慢慢地消失了,他又從她身上找回來她當年的影子,找回來她當年那獨特的風采。
聶赫留道夫現在正經歷著這個過程。
儘管她穿著囚服,體型變寬了,胸部隆起來了,儘管她臉的下半部變寬闊了,額頭上和兩鬢都出現了皺紋,眼皮有點腫,但她,毫無疑問,就是卡秋莎,就是在耶穌復活節那天,用充滿愛意和喜氣的眼睛從下到上天真地看著他、看著自己心愛的人的那個卡秋莎。
「會有這麼巧的事!十年沒有和她見面了,在任何地方都沒有遇見過她;而十年後的今天,我是陪審員,她是被告,我們卻在這裡相遇了。這可真是怪事!事情會怎麼了結呢?唉,不管怎麼了結,快點兒了結吧!」
他仍然不甘心他自己為什麼會有悔恨心情。他覺得這件事情純系偶然,它很快就會過去的,不會擾亂他的生活。他覺得他現在就好像一隻在家裡做了壞事的小狗,主人抓住它的後脖頸,把它的鼻子按到它做壞事的地方。小狗尖叫著,拼命往後退,想儘可能離做壞事的地方遠一點,把所做的壞事忘掉,可鐵面無情的主人就是不肯放過它。聶赫留道夫就是這樣的情況,他覺得他做了壞事,他也感覺到了主人的一隻有力的手,但他仍然不懂他做的這件壞事造成的後果,他不承認有一個主人管他。他不願意相信眼前的這件事是他造成的。但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有力的手抓住他,他已經預感到他難逃罪責。但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按習慣,依舊蹺著二郎腿,手裡漫不經心地玩弄著夾鼻眼鏡,傲睨自若地坐在第一排第二把椅子上。其實在他思想深處,他已經認識到他這人殘酷、卑鄙、惡劣。這不僅通過他所乾的那件壞事反映出來,而且也通過他的閒散、放蕩、任性、得意的生活反映出來。一面巨大的帷幕奇蹟般地遮住了他的眼睛,使他看不見自己的罪行,看不見這十二年裡自己的生活,現在好了,帷幕開始晃動起來,他間或可以往帷幕後面看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