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2024-10-04 16:21:45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物證查看完畢,庭長宣布法庭調查結束。他希望儘快了結此案,所以他也沒有宣布休息,就讓公訴人發言,他認為公訴人和他一樣,也要抽菸,也要吃飯,他不會不考慮他們的利益而把發言拉得很長,占用很多時間。但是這位副檢察長既不考慮自己的利益,也不考慮他人的利益。這位副檢察長生來就不諳事理,不通人情,除此之外,更為糟糕的是他中學畢業時獲得金質獎章,上大學時因寫了一篇有關羅馬法中地役權的文章而得了獎金,因此他這人非常自信,非常自滿,再加上他在玩弄女人方面很有些手段,這就更使他認為自己了不起。
庭長讓他發言,他慢慢騰騰地站起來,顯示出穿著鑲邊制服的優美體型,他兩手按住桌面,微微低下頭,環視了一下大廳,沒有看被告,開始了長篇大論的發言。
「諸位陪審員,你們審理的這起案件,」他開始發表他在別人宣讀驗屍報告和有關文件時準備好的講話,「是一起典型的謀殺案件,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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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檢察長的講話,在他看來,應該具有社會意義,就像那些有名氣的律師所發表的著名講話一樣。是的,在旁聽席上只坐著三個婦女,一個是裁縫,一個是廚娘,一個是西蒙的姐姐,另外,還有一個馬車夫,但這都無關緊要。那些有名的人物都是這麼開始的。副檢察長的準則是,自己的講話一定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就是說自己必須深入闡述犯罪的心理因素,揭露社會的癥結。
「諸位陪審員,你們面前的這個案子可以說是本世紀末一個典型的謀殺案,它具有可悲的腐敗現象的某些特徵,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們社會的一些分子在腐敗現象的嚴重影響下,走上了腐敗的道路……」
副檢察長講了很長時間,一方面,他儘量回憶出他已經想好的那些精彩的語句,另一方面,也是主要方面,他要不間斷地講一小時零一刻鐘,他要讓他的話像流水一樣,沒有停頓的時候。他只停頓過一次,咽了好半天唾沫,不過他立刻恢復了狀態,又滔滔不絕地繼續說下去,填補了停頓造成的空白。他倒換著兩條腿站著,他時而看著陪審人員,用逢迎取悅的語調說話,他時而看著自己的筆記本,用低沉的語調說話,他有時看看旁聽席上的聽眾,又看看陪審人員,提高嗓門兒,用揭露性的語調說話。只有三名被告他始終沒有看一眼,可他們卻始終兩眼盯著他。他的講話引用了許多當時法律界流行的新理論和新觀念,這些新理論和新觀念當時和現在都被認為是科學的最新成果。其中有:遺傳學說、天生犯罪說、龍勃羅梭學說、塔爾德學說、進化論、生存競爭論、催眠學、暗示說、沙爾科學說和頹廢派理論。
副檢察長斷定,商人斯梅利科夫是一個體格健壯、純樸善良的俄羅斯人,他性格豁達開朗,為人慷慨大方,最主要的是他太輕信別人,所以他落入這伙喪盡天良的狗男女的圈套,成了他們的獵物。
西蒙是農奴制隔代遺傳的產物,是一個受盡摧殘的人,沒有受過教育,不懂道理,甚至不信教。博奇科娃是他的姘頭,是遺傳學說的受害者。在她身上可以看到心態退化者的所有特徵。當然,導致犯罪的罪魁禍首是瑪斯洛娃,她是頹廢派理論的最低賤的代表。
「這個女人,」副檢察長說話時沒有看著瑪斯洛娃,「受過教育,剛才我們都聽到她的鴇兒在法庭上的陳述了。她不僅能看書,能寫字,而且還懂法語。她是個孤兒,恐怕她身上就萌生有犯罪的幼芽。她是在一個知識型的貴族家庭里長大的,她完全可以靠自己誠實的勞動生活。但是她離開了自己的恩人,貪圖淫慾,為了滿足自己的淫慾,進了妓院。她在妓院裡比別的姑娘備受青睞,因為她受過教育;不過更為重要的是,諸位陪審員,正如你們剛才在這裡聽她的鴇兒說的,她能用一種神秘的手段控制嫖客,這種手段是最近經科學研究出來的,特別是沙爾科學派研究出來的,這就是暗示說。她就是用這種手段把這個俄羅斯的大漢掌握在自己的手心裡,把這個好心腸、容易相信別人的富商掌握在自己的手心裡,她先是利用富商的信任偷了他的錢,然後又殘忍地把他毒死。」
「他這是怎麼了,都說得走題了。」庭長歪向旁邊正襟危坐的法官,笑著說道。
「真是個十足的蠢貨。」正襟危坐的法官說道。
「諸位陪審員,」副檢察長扭動著他那柔軟的細腰,繼續說道,「這幾個人的命運就掌握在你們手裡,社會的命運也部分地掌握在你們手裡,因為你們的判決影響著社會。你們要深入考慮一下這種罪行的影響,考慮一下像瑪斯洛娃這種所謂病態人對社會造成的危害,要防止這種人污染社會,要防止這種人把病毒傳染給社會上純潔無瑕、思想健康的人,以致把他們毀滅。」
副檢察長終於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來,他此時此刻的心情是,一方面他十分關注這個案子的判決,因為這個案子太重要了,這個案子就像一塊石頭壓在他的心頭,另一方面,他又為他的這一番講話沾沾自喜。
如果把他發言中那些艷詞麗句去掉,那麼他發言的中心意思是,瑪斯洛娃施手段把商人迷住,騙得他的信任,拿著鑰匙來到他的房間取錢,想把錢全部拿走;不料被西蒙和博奇科娃撞見,只好和他們把錢分掉。之後,為了掩蓋自己的罪過,她再次和商人來到旅館,就在旅館裡她把商人毒死了。
副檢察長講完話以後,一個中年人從律師席上站起來,他身穿燕尾服,前胸露出挺括的半圓形大白領子。他為西蒙和博奇科娃做了大膽的辯護。這是他們二人花三百盧布僱傭的律師。他把全部罪行都推到瑪斯洛娃一人身上,他認為他們兩人無罪。
他否認瑪斯洛娃回旅館取錢時博奇科娃和西蒙在場,他堅持說,瑪斯洛娃既然是一個放毒犯,她的罪行已經昭然若揭,那麼她的供詞就不可信。這位律師說,兩千五百盧布這個錢數是兩個勤勞和誠實的人完全能夠掙出來的,有時他們一天就能得到客人三個到五個盧布的賞錢。商人的錢是瑪斯洛娃偷走的,她把錢轉移給別人了,甚至丟了,因為她幹這種壞事時總是慌慌張張的。至於下毒,完全是瑪斯洛娃一人所為。
所以他要求陪審人員認定西蒙和博奇科娃沒有偷商人的錢,認定他們兩人無罪。如果他們認為這兩人有罪的話,那也只是偷了商人的錢,而沒有參與毒死商人的密謀,之前也沒有要毒死商人的意圖。
律師結束自己的發言時,挖苦了副檢察長几句,他說,副檢察長先生關於遺傳學的宏論雖然詮釋了遺傳學的某些科學問題,但這種理論不適合用於這個案子,因為博奇科娃的父母身份不明。
副檢察長氣呼呼地在紙上記著什麼,同時聳了聳肩膀,對這位律師的發言表示蔑視和驚訝。
接著為瑪斯洛娃辯護的律師站起來發言,他還沒有開口就有點畏首畏尾,說起話來又結結巴巴的。他不否認瑪斯洛娃偷了商人的錢,但是他堅持認為瑪斯洛娃沒有想毒死斯梅利科夫,她給他酒里放了藥麵兒,那只是想讓他睡覺。律師說到這裡,想藉機施展一下自己的口才,就簡要地談了談她曾經受一個男人的誘惑,走上了淫蕩的道路,這個男人現在仍然逍遙法外,而她卻必須承受自己的失身帶來的後果。他的心理分析並不成功,大家對這種良心審判並不感興趣。當他有氣無力他說到這個男人的毫無情義和這個女人的淒楚可憐時,庭長好像想減輕他情緒上的負擔似的,要求他的發言要貼近案件的本質。
這位律師辯護完以後,副檢察長再一次站起來,為自己的遺傳學理論辯解,他反駁第一位律師說,如果博奇科娃的雙親身份不明,這絲毫也不能動搖遺傳學理論的正確性,因為遺傳學的規律是得到科學論證的,我們不僅能從遺傳中看出犯罪,我們還可以從犯罪中看出遺傳。至於有人推測,瑪斯洛娃所以走上淫蕩的道路,是被一個想像出來的誘惑者勾引的結果(他特別強調「想像出來的」),可是一切證據說明,她是一個誘惑者,她勾引了許多許多人,他們都做了她的犧牲品。他說完後,得意洋洋地坐下了。
然後,庭長讓被告為自己申辯。
博奇科娃仍然重複她說過多次的話,她什麼都不知道,她什麼也沒參與,她一口咬定瑪斯洛娃是罪犯,一切壞事都是她乾的。而西蒙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說:「隨你們怎麼處治,反正我沒有罪,我是冤枉的。」
瑪斯洛娃什麼話也沒說。庭長對她說,她可以為自己申辯,她只是抬起頭看了看庭長,又看了看大家,她像一隻困獸,立刻低下頭,無可奈何地大聲抽泣起來。
「您怎麼啦?」坐在聶赫留道夫身旁的商人聽見聶赫留道夫突然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於是就問他道。這聲音是聶赫留道夫想哭又忍住沒有哭出來而發出的。
聶赫留道夫仍然不了解他自己現在的真實思想,他把自己想哭和湧向眼眶的淚水看做是神經脆弱的表現。他戴上夾鼻眼鏡,遮住自己眼眶中的淚水,然後掏出手絹擤鼻涕。
他擔心的是如果現在法庭里的人都知道了他過去幹過的那件不光彩的事,他簡直就要無地自容了。這種擔心壓倒了他現在腦子裡的一切思想活動,這種擔心一時間占了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