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10-04 16:21:17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一點不錯,她就是卡秋莎。

  現在談談聶赫留道夫和卡秋莎的關係。

  聶赫留道夫第一次見到卡秋莎是在他上大學三年級的時候,他當時正在寫關於土地私有制的論文,他來到姑媽家度夏。往年一到夏天,他總是和母親、姐姐到莫斯科郊區母親的大莊園去住。但是今年,姐姐已經出閣,母親出國到溫泉療養去了。聶赫留道夫需要寫論文,他決定到姑媽家過夏。姑媽住在偏僻鄉村,這裡沒有城市的喧囂,沒有消遣娛樂的場所;兩位姑媽非常疼愛自己的侄子和繼承人,他也愛她們,喜歡她們古樸的生活方式。

  這年夏天,聶赫留道夫在姑媽家感到精神振奮,渾身都充滿生活的激情。這是因為,作為一個年輕人,他第一次不是按照別人的指點,而是他親身體驗到,人生是多麼美好,是多麼有意義,一個人在生活中所承擔的責任是多麼重要;他第一次看到,每個人乃至整個世界都有可能達到完美的境界,他努力追求這種完美的境界,他對達到他心目中想達到的完美境界不僅充滿希望,而且充滿信心。這一年,他在學校里還讀了斯賓塞的《社會靜力學》。斯賓塞關於土地私有制的論斷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因為他自己就是大地主的兒子。他的父親不是很富有,可是母親帶過來的陪嫁地產就有將近一萬俄畝。他第一次懂得了,土地私有制是一種多麼殘酷的和不合理的制度。他認為,為了達到道德的要求而做出個人的犧牲是他最高的精神享受。他決定放棄占有土地的權力,於是他把從父親名下繼承的土地全部交給農民。他就這個問題寫過一篇論文。

  這一年,他在鄉下姑媽家的生活是這樣安排的。他起得很早,有時三點鐘就起來了,太陽出來以前,有時晨霧還沒有退去,他就到山腳下的河裡洗澡,洗完澡回來時,草上花上還掛滿了露珠。早上喝完咖啡,就坐下來寫論文或是看有關論文的文獻資料,但經常是又走出家門,到地里到林子裡去轉悠。午飯前,他到花園裡找個地方睡上一覺,然後是吃午飯,他在飯桌上常常說些個玩笑話和令人發笑的事,引得兩位姑媽開懷大笑。吃完飯,他或是騎馬,或是划船;晚上或是看書,或是陪著兩位姑媽擺牌卦。夜裡,特別是有月亮的時候,他老是睡不著,因為這種時候,他特別興奮,感悟到生活真有意思,於是他就不睡了,就到花園裡去漫步,一個個理想,一個個願望,從他腦子裡閃過,他有時就這樣一直走到天亮。

  他住在姑媽家的頭一個月就這樣滿意地和平靜地度過去了;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姑媽家還有一個一半是侍女、一半是養女、長著一對烏黑的眼睛、行走如飛的卡秋莎。

  當時聶赫留道夫十九歲,一直由母親培養長大,是一個天真無邪的青年。他幻想著有一個女人能做他的妻子;凡是不能做他妻子的女人,他都把她們當作一般人看待。但是這年的夏天發生了一個情況,耶穌升天節的那天,姑媽家的鄰居帶著孩子們到姑媽家來玩兒,孩子們中有兩個女孩,兩個男孩,兩個女孩當然都是千金小姐了,兩個男孩中,一個是中學生,一個是到鄰居家來做客的莊稼人出身的青年畫家。

  喝過茶以後,大家來到房前割過草的草地上玩捉人遊戲。他們把卡秋莎也叫來一起玩兒。後來輪到聶赫留道夫和卡秋莎一起跑。聶赫留道夫很高興看到卡秋莎,但是他連想也沒想過,他與卡秋莎之間會產生什麼特殊的關係。

  「啊呀,現在怎麼也捉不住這兩個人了,除非他們自己絆倒,」該是性急的畫家捉人了,他快活地說道,他那兩條莊稼人的又短又粗的羅圈腿跑得飛快。

  「你呀,捉不住我們!」

  

  「一、二、三!」

  他們拍了三下巴掌。卡秋莎忍住笑,和聶赫留道夫迅速換了個位置,用她那粗糙有力的小手握了一下他的大手,就向左邊跑去,她那漿洗過的硬挺的裙子發出的聲音。

  聶赫留道夫跑得很快,他不願意讓畫家抓住他,就拼上全力跑。

  他回頭看了一眼,看見畫家正在追趕卡秋莎,但卡秋莎邁動著她那兩條靈活的、富有彈性的腿,朝左邊跑去,她是決不會讓他捉住的。前面是一個丁香樹組成的花壇,誰也沒跑到這個花壇的後面去過。卡秋莎回頭看了聶赫留道夫一眼,向他點頭示意,讓他到花壇後面會合。他領會了她的意思,就朝丁香樹叢後面跑去。但是丁香樹叢後面有一條小溝,小溝兩邊長滿蕁麻,這個地方他很不熟悉,跑到這裡,絆了一跤,就跌進了溝里,手被蕁麻刺破,並且還沾滿了露水(天色接近黃昏時下的露水),他立刻笑著爬起來,跑到沒有蕁麻的比較平坦的地方。

  卡秋莎笑著,閃爍著她那雙水汪汪、圓溜溜的烏黑的大眼睛,迎著他飛快地跑過來。他們跑到一起,互相抓住了手。

  「我想,你一定是刺破手了。」她一邊說,一邊用一隻手整理著散亂的髮辮,急促地喘著氣,並抬起頭,笑著看著他。

  「我不知道那個地方還有一條溝。」他笑著說,此時他還沒鬆開她的手。

  她向他身邊靠近了一下,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把臉朝她湊過去,她沒有躲閃,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你真壞!」她說著,急忙掙脫手,從他身邊跑開了。

  她跑到丁香樹叢跟前,摘下兩枝已經凋謝的白丁香花,用它們拍著自己熱辣辣的臉,回頭望著他,然後使勁擺動著雙臂,朝後邊其他做遊戲的人們走去。

  從此時起,聶赫留道夫和卡秋莎的關係就發生了變化,變成了天真無邪的小伙子和同樣天真無邪的姑娘互相愛慕的特殊關係。

  只要是卡秋莎走進房間,或者是聶赫留道夫遠遠地看見她的白圍裙,他馬上就感覺到,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光彩四溢,都變得趣味無窮,都變得賞心悅目,都變得那麼有意義,生活成了樂趣。卡秋莎也有這樣的感覺。卡秋莎站在面前時,聶赫留道夫有這樣的感覺,卡秋莎沒有站在面前時,聶赫留道夫也有這樣的感覺,卡秋莎也是如此,這是因為聶赫留道夫的心中有了卡秋莎,卡秋莎的心中有了聶赫留道夫。聶赫留道夫有時也會收到母親的不愉快的來信,或是他在寫論文的過程中也會遇到困難,或是他思想上也會出現青年人常常會有的那種不可名狀的煩惱;但是,他只要一想起卡秋莎,一想到他馬上就會看到她,他的不愉快,他的困難,他的煩惱,馬上就煙消雲散了。

  卡秋莎有許多家務事要做,但是她除了把這些應該做的事做完外,還能抽時間看看書。聶赫留道夫把他剛剛讀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書給她看。她比較喜歡屠格涅夫的《僻靜的角落》。他們相互談話的機會不多,只是在走廊里,在陽台上,在院子裡,有時在姑媽的老僕馬特廖娜的房間裡偶爾遇到一起時,談上幾句。卡秋莎和馬特廖娜住在一起,聶赫留道夫有時到她們的房間裡來喝茶。他們談話時,如果有馬特廖娜在場,就談得很愉快,如果馬特廖娜不在場,就他們兩個,那就談不起來。此時他們主要是用眼睛來說話了,可是用眼睛說的話和用嘴說的話不完全一樣,用眼睛說的話要重要得多,他們的嘴唇都蹙著,不知張嘴說什麼好,心裡又害怕會發生什麼事,於是就趕緊走開了。

  聶赫留道夫第一次來姑媽家住的時候,他和卡秋莎一直保持著這樣的一種關係。姑媽發現了他們的這種關係,很是擔心,甚至都給住在國外的聶赫留道夫的母親葉連娜公爵夫人寫了信。把這事告訴了她。瑪麗亞姑媽擔心聶赫留道夫會對卡秋莎做出什麼越軌的行動。

  但是她的擔心是沒有必要的,因為聶赫留道夫是真心喜歡卡秋莎,他對卡秋莎的愛是純潔的,所以他始終沒有越過橫在他們之間的一道道德的屏障。他不僅沒有在肉體上占有她的欲望,甚至他一想到他和她可能會發生進一步的關係時,心裡就感到恐懼。索菲婭姑媽喜歡胡思亂想,不過她的擔心倒有一定的道理,她知道,聶赫留道夫性格倔犟,他要是做出什麼決定,別人是很難改變他的決定的,如果他愛上這個姑娘,他準會不考慮她的出身和地位,做出同她結婚的選擇。

  如果聶赫留道夫當時心裡就很明確,他確實愛上了卡秋莎,特別是如果當時有人勸他說,他絕不能把自己的未來同這樣一個姑娘聯繫在一起,那麼當時就有可能發生這樣的事,他憑他率直的脾氣,就會認為,沒有理由不同這個姑娘結婚,他只要愛她,哪管她的出身和地位呢。但是兩位姑媽都沒有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他,他就帶著對這個姑娘模模糊糊的愛走了。

  他相信,他對卡秋莎的感情只是追求美好人生的一種激情的表現,這位可愛、快活的姑娘當然也跟他一樣,他們共同分享著這段美好的時光。當他要走的時候,卡秋莎和兩位姑媽都站在門廊上送他。

  卡秋莎那雙黑亮亮、淚汪汪、有點斜視的眼睛看著他,這時他才感覺到,他離開的是一個多麼美麗、多麼可愛的姑娘,世界上沒有第二個這樣的姑娘了。他頓時感到無限惆悵。

  「再見了,卡秋莎,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他一面坐到馬車上,一面從索菲婭姑媽的睡帽上面看著卡秋莎說道。

  「再見了,聶赫留道夫。」她說道。她的聲音清亮、悅耳、甜美,她強忍住湧向眼眶的淚水,朝過道的屋子跑去,在那裡她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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