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4 16:21:13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書記官讀完起訴書,庭長同其他兩位法官商議了幾句,就轉過臉來朝著西蒙,那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現在我們一定會把案情弄個水落石出。

  「西蒙。」他把身子歪向左邊,說道。

  西蒙站起來,兩手緊貼著褲縫,整個身子傾向前,腮幫子不停地顫動。

  「你被指控,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你同博奇科娃和瑪斯洛娃合謀,從商人斯梅利科夫的皮箱裡竊走了現金;之後,你又拿來砒霜,唆使瑪斯洛娃把砒霜放入酒中,讓斯梅利科夫喝下,結果造成斯梅利科夫的死亡。你認罪嗎?」他說著又把身子歪向右邊。

  「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事,因為我們只管伺候客人……」

  「這話你以後再說,我問的是,你認罪嗎?」

  「根本沒有這種事,我只是……」

  「這話你先留著,我問的是你認罪不認罪?」庭長冷靜地但語氣很硬地又問了一遍。

  「我不可能幹這種事,因為……」

  法警再一次快步來到西蒙跟前,仍然用悲戚的聲調低聲告訴他,讓他不要往下說了,這樣說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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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長此時做出一種這個案子即將審完的樣子,把拿案卷的那隻手的胳膊肘換了一下位置,然後開始審問博奇科娃。

  「博奇科娃,你被指控,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茅利塔尼亞旅館,你同西蒙和瑪斯洛娃合謀,從商人斯梅利科夫的皮箱裡竊走了現金和鑽石戒指,你們三人把贓款和贓物分了,為了掩蓋你們的罪行,你們給商人斯梅利科夫喝了下了毒藥的酒,結果造成斯梅利科夫的死亡。你認罪不認罪?」

  「我什麼罪也沒犯,」博奇科娃毫不畏懼地、口氣強硬地說道,「我根本沒進屋裡去……這個賤貨進去過,肯定是她作的案。」

  「這話你以後再說,」庭長仍然溫和地但卻口氣很硬地說道,「那麼你是不認罪囉?」

  「我沒偷錢,也沒灌他酒,我根本沒去過他的房間。如果我到他房間裡去,我一定會把這個賤貨攆走。」

  「你不承認有罪?」

  「我永遠不會承認。」

  「那很好。」

  「瑪斯洛娃,」庭長開始審問第三個被告,「你被指控,你拿著商人斯梅利科夫箱子上的鑰匙,從妓院到了茅利塔尼亞旅館的房間,從箱子裡偷走了現金和鑽石戒指,」他說話就像學生背誦課文一樣,同時把耳朵側向左邊和他說話的法官,法官對他說,查對物證的清單時,發現清單上還少一個酒瓶。「你從箱子裡偷走了現金和鑽石戒指,」庭長重複說道。「你們三人把贓款和贓物分了。後來你和商人斯梅利科夫一起回到茅利塔尼亞旅館,你讓斯梅利科夫喝了一杯放了毒藥的酒,因此造成商人的死亡。你承認自己的罪行嗎?」

  「我什麼罪也沒有,」她立刻說道,「開始我是這麼說的,現在我還這麼說。我沒偷,確實沒偷,我什麼也沒偷,鑽石戒指是他送給我的……」「你不承認你偷了兩千五百盧布?」庭長問道。

  「我說了,我什麼也沒偷,我從箱子裡只拿了四十盧布。」

  「那麼給商人斯梅利科夫的酒里放毒藥呢,對於這件事,你承認不承認有罪?」

  「我承認我放過藥麵兒,我以為那是安眠藥,給我藥的人是這麼說的,吃了這種藥不會有別的事兒,我根本不想害他,對天發誓,我根本不想害他。」她說道。

  「這麼說,你不承認偷了商人斯梅利科夫的錢和鑽石戒指,」庭長說道。「但是你承認不承認你給他的酒里放了藥麵兒?」

  「這我承認,不過我當時認為我放的是安眠藥。我只是想讓他快點睡著,我根本不想害他。」

  「很好,」庭長說道,顯然他對審問結果很滿意。「那麼你就說說事情的經過吧,」他說著,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把兩隻手放在桌子上。「你就說說事情的經過吧。如果你能老實交待,你的罪行就能減輕。」

  瑪斯洛娃只是用眼睛盯著庭長,一句話也沒說。

  「你說說事情的經過。」

  「事情的經過?」瑪斯洛娃突然說道。「我來到旅館,有人把我領到他的房間,當時他已經喝得爛醉。」當她說到「他」這個詞時,帶著一種恐懼的表情,眼睛睜得老大。「我想走,他不放我走。」

  她沉默了片刻,好像她的思路突然斷了,或是她又想起來別的事。

  「那麼,後來呢?」

  「後來?後來在他屋裡待了一些時候,就回家了。」

  此時,副檢察長很彆扭地用一個胳膊肘支撐著,半欠起身子。

  「你想提問題嗎?」庭長問副檢察長,副檢察長表示想提問題後,庭長做了個手勢,表示他把審問的權力交給了副檢察長。

  「我想提一個問題,被告以前認識不認識西蒙?」副檢察長問道,但他的眼睛並沒看著瑪斯洛娃。

  他提了問題後,就緊閉起嘴巴,緊皺起眉頭。

  庭長又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瑪斯洛娃兩眼盯著副檢察長,表現出害怕的樣子。

  「同西蒙?認識。」她說道。

  「那麼我現在想知道,被告同西蒙只是認識嗎?他們的交情怎麼樣?他們是不是常常見面?」

  「交情怎麼樣?他常找我去陪客,談不上什麼交情。」瑪斯洛娃回答說,她不安地看看副檢察長,又看看庭長,然後又看看副檢察長。

  「我想知道,為什麼西蒙只找瑪斯洛娃去陪客,而不找別的姑娘。」副檢察長說完後,眯縫起眼睛,臉上露出刻薄的、狡黠的笑意。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只找我,我怎麼會知道,」瑪斯洛娃回答說,她掃視了一下周圍的人,她的目光在聶赫留道夫臉上停了片刻。「他想找誰,就找誰唄。」

  「難道她認出我來了?」聶赫留道夫想到這裡,有點緊張,他覺得血液向臉上湧來。可是,瑪斯洛娃並沒認出他來,她立刻就扭過臉去,兩眼恐懼地盯著副檢察長。

  「就是說,被告否認她和西蒙有什麼親密關係,是這樣麼?那很好,我沒什麼問題要問了。」

  副檢察長立刻把胳膊肘從桌子上放下來,開始做記錄。實際上他什麼也沒記,只是用鉛筆描記錄紙上的字母,因為他發現,檢察長和律師這個時候常常這麼做,當他們向被告提出一個巧妙的問題時,就在記錄紙的這個問題上做上記號,他們認為這個問題足以使被告低頭服罪。

  庭長沒馬上向被告提問,因為他此時正問戴眼鏡的法官,要不要向被告提那些預先準備好和寫下來的問題。

  「後來呢?」庭長繼續問道。

  「後來我就回家了,」瑪斯洛娃回答說,這時她兩眼看著庭長,心裡已經不緊張了。「我把錢給了老鴇,就睡了覺。我剛睡著,我們的一個名叫別爾塔的姑娘就把我叫醒,她說:『快去,快去,你的那個商人又來了。』我不想出來見他,但是老鴇非讓我出來。我出來看見他,」當她說到「他」這個詞時,臉上露出恐懼的表情,「他拼命地給我們的那些姑娘們灌酒;後來酒沒有了,他讓人去拿,可是他身上沒有錢了;老鴇信不過他,他就讓我到他的住處去拿錢,他告訴我錢放在什麼地方,拿多少,我就去了。」

  庭長此時正在和左邊的法官低聲說話,沒有聽瑪斯洛娃說話,但是為了表示瑪斯洛娃的話他都聽見了,他重複了一下瑪斯洛娃說的最後一句話。

  「你就去了,去了以後呢?」他問道。

  「我去了以後,照他的吩咐,進了他的房間,不是我一人進去的,我叫上西蒙和她跟我一起進去了。」瑪斯洛娃說到「她」時,指了一下博奇科娃。

  「她胡說,我沒進去……」博奇科娃還想往下說,庭長不讓她說了。

  「我當著他們的面拿了四張紅色的盧布。」瑪斯洛娃沒有理睬博奇科娃,皺著眉頭繼續說道。

  「那麼,當被告拿出四十盧布時,有沒有注意到那裡一共放著多少盧布?」副檢察長再一次提出問題。

  當副檢察長向瑪斯洛娃提出問題時,瑪斯洛娃顫抖了一下,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但她總覺得他對她懷著惡意。

  「我沒有數,但我看見都是一百一張的盧布。」

  「被告看見都是一百一張的盧布。我沒有別的可問了。」

  「那好吧,你把錢拿回去了嗎?」庭長看著表,繼續問道。

  「帶回去了。」

  「那後來呢?」庭長問道。

  「後來他又把我帶回旅館。」瑪斯洛娃說。

  「你是怎麼往他酒里放藥粉的?」庭長問道。

  「怎麼放的?給他倒進酒里的。」

  「為什麼給他放藥粉?」

  她沒有答話,只是沉重地、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他仍然糾纏我,」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被他弄得疲憊不堪,來到走廊上,對西蒙說:『我想走,我累極了。』西蒙對我說:『我們也煩他了,我們想給他喝安眠藥,等他睡著了,你就可以走了。』『好吧。』我以為這種藥粉沒有什麼害處。他就給了我一個小紙包。我走進房間,他在隔障後面躺著,他看見我,馬上讓我給他拿一杯白蘭地來。我從桌上拿起一瓶香擯酒,給自己倒了一杯,給他倒了一杯,我在他的杯子裡放上藥粉,就把杯子端給他了。假如我當時知道那是毒藥,我怎麼能給他放到酒里呢。」

  「那麼,戒指是怎麼到了你手裡的?」庭長問道。

  「戒指是他送我的。」

  「他什麼時候送你的?」

  「我們到了他的房間以後,我想走,他照我頭上打了一巴掌,把梳子都打斷了。我很生氣,就要走,他就從手指上拿下戒指送給我,讓我不要走。」她說道。

  此時,副檢察長又往前欠了欠身,仍然帶著故作天真的樣子,請求讓他再提幾個問題。當他得到允許後,就低下頭,下巴緊貼住繡花領子,問道:「我想知道,被告在商人斯梅利科夫的房間裡待了多長時間?」

  瑪斯洛娃的臉上再一次表現出恐懼的樣子,她不安地把視線從副檢察長身上立刻移到庭長身上,趕忙說:「我不記得待了多長時間。」

  「那麼被告記不記得,她從商人斯梅利科夫的房間出來,去沒去過旅館別的什麼地方?」

  瑪斯洛娃想了想。

  「去過隔壁的房間,是個空房間。」她說道。

  「去隔壁的房間幹什麼?」副檢查長問道,此時,他的思想太專注了,竟越過庭長,直接問起被告來了。

  「去把頭髮梳一梳,把衣服整理整理,同時也等馬車來。」

  「西蒙是不是也同被告到這個房間去了?」

  「他也去了。」

  「他去幹什麼?」

  「還有商人喝剩下的香檳酒,我們一塊兒喝了。」

  「一塊兒喝了。很好。」

  「被告和西蒙說過話沒有,如果說過話,都說了些什麼?」

  瑪斯洛娃突然皺起眉頭,臉頰漲得通紅,她急速地說道:「都說了些什麼?我什麼也沒說。事情的經過我都說了,別的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你們想怎麼處治我就怎麼處治我好了,反正我沒有罪。」

  「我沒有別的問題了,」副檢察長對庭長說道。他很不自然地稍稍聳起一點肩膀,用筆迅速地把被告的供詞寫在他的記錄本上,他寫的是:她和西蒙到過空房間。

  片刻之間,大家都沒說話。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要說的我都說了。」她說著長出了一口氣,就坐下了。

  此時,庭長在紙上不知寫了什麼,左邊的法官低聲地和他說了幾句話,他就宣布休庭十分鐘;然後,他趕忙站起來,走出法庭。左邊這位高個兒、大鬍子,有一雙善良大眼睛的法官和庭長說的是,他覺得胸口有點不舒服,想自我按摩一下,再吃點藥。庭長聽了他的述說,根據他的要求,就宣布休庭了。

  陪審員、律師和證人緊跟著法官也都站起來,東走走,西串串,因為他們此時都有一種輕鬆感,都覺得此重大案件已經審理了一部分。

  聶赫留道夫走進陪審員議事室,坐到窗口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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