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10-04 16:21:20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從那時起,聶赫留道夫一連三年沒有和卡秋莎見過面。只是當他升任軍官,在去部隊的路上,順便來到姑媽家看看,才再一次見到卡秋莎。這時的他已經不是三年前在這裡度夏的那個他了,這時的他已經變成了另一種人。
那時,他是一個正直的、有自我犧牲精神的青年,他準備為任何美好的事業獻身;而現在,他卻成了一個荒淫無度、只知享樂的精細的利己主義者。那時,世界在他看來是個謎,他樂於並努力去解開這個謎;而現在,他認為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簡單的,都是明擺著的,都由他所處的生活條件所決定。那時,他認為,同大自然交流,同先於他而生活過、思考過、感知過的人(哲學家、詩人)交流,既需要,又重要;而現在,他認為,人們所制定的規章制度和人際關係最需要,也很重要。
那時,他認為女人是神秘的和可愛的,正因為她們神秘,所以她們可愛;而現在,他認為,除了他家裡的女人和朋友的妻子之外,一切女人的價值就在於,她們是他已經嘗試過的最好的享樂工具。那時,他不需要錢,母親給他的錢,他連三分之一都用不完,他放棄了父親名下的田產,把這些田產分給了農民;而現在,母親每月給他一千五百盧布,他都不夠用,為錢的事,他和母親之間經常發生不愉快。那時,他認為,人的精神生活高於一切;而現在,他認為,人的物質享受和肉體享受高於一切。
他所以有這麼大的變化,究其原因是他不再相信自己,而開始相信起別人來了。他不再相信自己,而開始相信別人,這是因為,如果相信自己,活得就太艱難了,如果相信自己,任何問題的解決都不利於自己的物質享受和肉體享受,都是背離這種享受的;如果相信別人,就不需要自己解決問題了,一切問題都由他人解決了,而且它們的解決都有利於自己的物質的和肉體的享受。此外,如果相信自己,那他總是會遭到人們的非議;如果相信別人,他就會受到周圍人們的稱讚。
比如,當聶赫留道夫思考有關上帝、真理、富裕、貧窮等這些問題,閱讀有關這些問題的書籍和議論這些問題時,他周圍的人就會認為他的這種興趣不合時宜,而且有點可笑,他的母親和姑媽就會用諷刺的口吻稱他是「我們可愛的哲學家」(雖然這種諷刺是善意的);可是當他看充滿風流韻事的小說,講一些淫穢的笑話,到法國劇院看逗樂兒的喜劇並且樂於講這些喜劇的內容給大家聽時,大家都誇獎他,讚賞他。又比如,當他認為應該節約開支,於是就穿起了舊大衣,戒掉了酒時,大家就會認為他的行為古怪;可是當他花費很多錢購置打獵用具,或是裝修豪華書房時,大家反而稱讚他趣味高雅,並送給他高檔擺設。再比如,當他想把貞操保持到結婚,他的親屬就為他的身體是否健全而擔憂;後來他從同事手中奪得一個法國女人,這件事說明他的身體是健全的,他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時,他的母親知道此事後不僅不抱怨,反而很高興。可是當公爵夫人一想到他和卡秋莎的事,一想到他可能考慮同她結婚時,就坐臥不安,憂心忡忡。
同樣的情況是,當聶赫留道夫成年以後,把從父親名下繼承來的很少的一份田產分給了農民,因為他認為私人占有土地是不合理的,他的這個舉動引起母親和親屬的恐慌,為此事,她們經常責怪他和譏諷他。有人不厭其煩地對他說,農民得到土地,不僅沒有富起來,反而變窮了,因為他們從此放棄了勞動,開起了酒館。後來,聶赫留道夫進入近衛軍,結識了許多上層軍官,和他們一起過著揮金如土、嗜賭成性的奢靡生活,以致他的母親不得不動用積蓄供他揮霍,但是她一點也不抱怨,反而認為,她的兒子就應該過這樣的生活,趁年輕就在上流社會裡混熟了,是有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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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的時候,聶赫留道夫也抗爭過,但是抗爭是很困難的,因為凡是他憑自己的信念認為是好的,別人都認為是壞的,反之,凡是他憑自己的信念認為是壞的,所有周圍的人都認為是好的。最後,聶赫留道夫只好投降了,並且不再相信自己而開始相信別人了。他曾經為背離自己的信念不愉快過一段時間,但這種不愉快的感覺沒有持續多久,此時,他開始抽菸,開始飲酒,他很快就沒有這種不愉快的感覺了,反而覺得生活過得很自在,很輕鬆。
聶赫留道夫帶著他特有的熱情完全沉浸在受到他周圍所有人讚賞的這樣的新生活中,完全聽不到另一種生活的呼喚。他到彼得堡以後,就開始過這樣的生活了,進入軍界以後,這樣的生活就完全主宰了他。
軍營生活容易使人腐化,因為一個人一走進軍營,就會整天遊手好閒,無所事事,也就是說他既不從事正當的和有益的勞動,又不承擔人類共同的義務,可是卻享受著軍隊、軍服、軍旗所賦予的榮譽,一方面,他對其他人具有無限的權力,一方面,他對上級長官又必須俯首聽命。
導致一個近衛軍官腐化的因素除了軍服、軍旗所賦予的榮譽以及在允許範圍內所從事的暴力活動和屠殺活動外,還有財富的因素,還有能和皇室接近這個因素,因為只有貴族出身的軍官才有可能被選入近衛軍,這樣一來,一個近衛軍官的腐化就會達到近似瘋狂的程度,他們的利己主義就會極度膨脹。聶赫留道夫自從進入軍界,開始過上像其他軍官一樣的生活之後,他的利己主義就逐漸膨脹起來。
他們在軍營里沒有別的事可做,只是穿上別人為他們縫製得特別精細、洗刷得特別乾淨的軍裝,戴上頭盔,手裡拿上別人為他們製造和擦得鋥亮並交到他們手上的武器,騎上別人為他們馴養好的駿馬,進行操練或是參加檢閱,他們縱馬馳騁,揮舞馬刀,進行射擊,然後再把這一套教給別人。他們不干別的事,他們僅僅幹了這一點點事,就受到最高層人士的稱讚、誇獎和感謝,這些最高層人士中有年輕的,也有年老的,有沙皇,也有沙皇的親信。幹完這些事之後,他們認為最稱心如意的事就是到軍官俱樂部或是到最好的飯館去品嘗美味,特別是縱情狂飲,去任意揮霍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錢;然後是看戲,跳舞,玩女人,然後又是騎馬,揮舞馬刀;然後又是揮霍錢,飲酒,打牌,玩女人。
軍人最容易接受這種腐化的生活方式,因為一個平民百姓如果過這樣的生活,他內心深處就會感到愧疚。軍人就不然了,他們認為,他們就應該這樣生活,他們誇耀這種生活方式,欣賞這種生活方式,特別是在戰爭年代,聶赫留道夫就是這樣的軍人,他是在向土耳其宣戰之後參軍的。「我們都準備在戰爭中為國捐軀了,所以我們才過這種無憂無慮、及時行樂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不僅應該得到別人的諒解,而且我們很需要。」
聶赫留道夫過這種生活的時候,他就是模模糊糊地這樣想的。在這個時期,他無比興奮,因為他認為他衝破了他過去為自己設置的道德的樊籬。在這個時期,他的利己主義思想日益膨脹起來。
他三年後來看望兩位姑媽的時候,他的思想和認識就處在這樣的狀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