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10-04 16:21:23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這次去姑媽家,是因為他要去追趕部隊,而姑媽家的田莊就在他去追趕部隊的路上,還因為兩位姑媽一再地邀請他去;當然,他這次去姑媽家的主要目的,還是想看看卡秋莎。也許在他的思想深處,對卡秋莎已經起了不良之意,因為他現在過的就是放蕩不羈、貪慾無度的生活;但是他還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有了這種慾念,他只是想到他曾經到過並且過得很愉快的地方,看一看兩位可愛、善良、但卻有點可笑的姑媽,她們總是營造出一種他不易覺察的疼愛他和讚揚他的氛圍,他只是想看一看給他留下美好印象的可愛的卡秋莎。
他是三月底,耶穌受難日這一天來到姑媽家的。這一天,天空下著傾盆大雨,道路特別泥濘,他到了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身上冷得發抖,但他精神很好,很興奮,在這段時間,他從來沒有頹喪過。「她還在姑媽家嗎?」他心裡想著,他的車已經駛進他所熟悉的姑媽家那老式的地主大院,院子裡堆著從屋頂上滑落下來的積雪,院子周圍圍著磚牆。他想,她聽到他車上的鈴鐺聲,一定會跑到門廊上;但是,走到女僕下房門廊上的是兩個赤腳的婆子,她們裙子的下擺掖在腰間,手裡提著水桶,看得出,她們正在擦洗地板。正門的門廊上也沒有她,只有男僕季洪,他圍著圍裙,看樣子他也在打掃衛生。索菲婭姑媽身穿綢衣裙,頭戴睡帽,來到前廳。
「你來了,太好了!」索菲婭姑媽一邊吻他,一邊說道,「瑪麗亞姑媽有點不舒服,上教堂回來累了。我們去領聖餐了。」
「祝賀你,我的好姑媽,」聶赫留道夫邊說,邊吻著索菲婭姑媽的手,「真對不起,把你身上也弄濕了。」
「到你房間去吧,你渾身都濕透了。啊呀,你都長鬍子了……卡秋莎,卡秋莎,快給他拿咖啡來。」
「馬上就拿來!」走廊里一個熟悉的、悅耳的聲音應道。
聶赫留道夫聽到這聲音,高興得都心花怒放了。「她還在!」仿佛太陽從烏雲後面鑽了出來,聶赫留道夫高高興興地跟著季洪到自己過去住過的房間換衣服。
聶赫留道夫想問一問季洪有關卡秋莎的情況,比如:她現在怎麼樣?她過得好不好?她是不是要嫁人?可是季洪老是那麼畢恭畢敬的樣子,老是繃著臉,他堅持要親自用水壺給聶赫留道夫沖手,弄得聶赫留道夫不便再問他有關卡秋莎的情況,只是問了問他的孫子怎麼樣,問了問他心愛的那匹老公馬和看門狗波爾坎怎麼樣。孫子和老公馬都好好的,就是波爾坎去年瘋了。
聶赫留道夫脫掉濕衣服,剛開始穿乾衣服,就聽見急速的腳步聲和緊接著的敲門聲。聶赫留道夫聽出來了是誰的腳步聲和誰在敲門,只有她是這麼走路和這麼敲門的。
他立刻披上濕大衣,走到門口。
「請進!」
是她,是卡秋莎,她還是那個樣子,不過比以前更漂亮更可愛了。
她那一雙有點斜視的黑眼睛還是那麼天真地和笑吟吟地從上到下打量著別人。她還像過去一樣,老是圍著一條乾乾淨淨的白圍裙。她從姑媽處拿來一塊剛剛剝去包裝紙的印著字的香皂和一條俄羅斯大浴巾和一條毛巾。無論是不曾用過的印著字的香皂,無論是毛巾,無論是卡秋莎,都是那麼乾淨、新鮮,都是那麼純潔和賞心悅目。她那紅紅的好看的嘴唇還像以前一樣,老是緊緊地抿著,因為她看到他時,就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
「歡迎您來,聶赫留道夫少爺!」她好不容易說出這麼一句話,她的臉馬上漲得通紅。
「你好……您好,」他不知道稱呼她「你」呢,還是稱呼她「您」,他也像她一樣,臉也紅了。「您怎麼樣,過得還好嗎?」
「上帝保佑,很好……這是你所喜歡的玫瑰香香皂,是姑媽讓我給您送來的。」她說著把香皂放在桌子上,把毛巾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這些東西少爺自己有,」季洪為了表示客人有獨立生活能力,說道。他得意地指了指一個已經打開的銀蓋化妝用品箱,這是聶赫留道夫帶來的,裡面裝著許多玻璃瓶、刷子、髮蠟、香水和各式各樣的化妝用品。
「您替我謝謝姑媽,我來到這裡真是高興。」聶赫留道夫說道,他覺著他還和以前來時一樣,心裡特別高興。
她聽了他這話,只是笑了笑,就走出去了。
兩位姑媽非常喜歡聶赫留道夫,這次看到他比往常更高興,因為他要去參戰,到了前線,負傷或犧牲的可能都有,兩位姑媽為此很動情。
聶赫留道夫原計劃在姑媽家只待一天一夜,就繼續趕路,可是見到卡秋莎後,他同意在姑媽家過復活節,這樣一來,他就需要在姑媽家再待上兩天。他馬上給自己的朋友兼同事申博克打電報,他們本來約好在奧德薩會合的,讓他不要去奧德薩了,也到姑媽家來。
聶赫留道夫從看到卡秋莎的第一天起,就覺得他過去確實愛上了這個姑娘。所以還像過去一樣,他現在一看到卡秋莎的白圍裙,就不能不動情;一聽到她的腳步聲、說話聲和笑聲,就不能不高興;一看到她那雙水汪汪、圓溜溜的黑眼睛,特別是當她微笑的時候,就不能不激動;主要是當他們遇到一起,她臉上泛起紅暈的時候,就不能不心蕩神迷。他覺得他現在愛她,但和過去不一樣,過去他認為這種愛情是神秘的,並確信,一個人只能愛一次,所以他不會輕易承認他愛上了別人。現在他已墜入愛河,他知道是愛上了她,並為此而感到高興,雖然他不想知道,可他還是隱約知道,什麼是愛情,愛情會產生什麼結果。
任何人都有兩重性,聶赫留道夫也不例外。一方面他是一個有思想、講道德的人,他追求幸福,但他追求的幸福和別人追求的幸福是一致的;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有動物性慾望的人,他追求個人幸福,但這種幸福是建立在犧牲別人幸福的基礎之上。在這段時期,彼得堡的生活和軍營生活使他的利己主義急劇膨脹起來。動物性慾望在他身上占了上風,他完全變成了一個沒有思想、不受道德約束的人。但是當他看見卡秋莎,他又覺得,理性、道德這些作為一個人必須具備的要素又在他身上復甦了。所以復活節前的這兩天,這兩種人在他身上展開激烈的鬥爭,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種鬥爭。
他心裡很清楚,他該走了,他現在完全沒有必要留在姑媽家,他知道,他留下來不會有什麼好處,可是他還是不顧一切地留下來了,因為他在這裡待著太快活、大稱心如意了。
耶穌復活節的前一天,禮拜六晚上,神甫帶著輔祭和執事到姑媽家來做晨禱,像他們說的,他們坐著雪橇,經過一個個水窪和一片片耕地,好不容易走了三俄里,才來到姑媽家。
聶赫留道夫同姑媽和女僕一起做晨禱,卡秋莎手提長鏈香爐站在門口,聶赫留道夫目不轉睛地看著卡秋莎;等晨禱做完後,按照東正教的禮儀,他同神甫和姑媽互吻三次以表示祝賀;然後就想回房睡覺。可是此時,他聽到瑪麗亞姑媽的老僕馬特廖娜和卡秋莎在走廊里說話,她們說她們要一塊兒到教堂去淨化聖餅和聖糕。聶赫留道夫心裡想:「我也去。」
聶赫留道夫決定不睡覺了。他知道,到教堂去,無論是坐車,還是坐雪橇,都沒有好路可走,於是他就吩咐給他備馬,備那匹公馬,他在姑媽家和在自己家裡一樣,可以隨意發號施令。他穿上華麗的軍服和緊裹著腿的馬褲,外邊穿上軍大衣,騎上膘肥體胖、不斷地嘶叫的老公馬,踏著水窪和積雪,在昏暗的籠罩下,朝著教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