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2024-10-04 16:14:37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黃水乞 譯
布朗洛先生從停在自家門口的出租馬車上下來輕輕地敲門時,暮色已經漸漸地濃了。屋裡的門打開後,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下了馬車,站在馬車腳踏板的一側,另一個一直坐在馭者位上的男人也步下馬車,站在腳踏板的另一側。在布朗洛先生的示意下,他們從車上扶出第三個男人,將他夾在中間,匆匆地把他帶進屋裡。最後下車的這個男人就是蒙克斯。
他們就這樣一聲不吭地上樓,布朗洛先生在前面帶路,把他們領進後間。到了這房間的門口,本來就不願意上樓的蒙克斯停住了。站在他左右的兩個男人都朝老先生看,仿佛在等待他的命令似的。
「他懂得做出抉擇,」布朗洛先生說道,「如果他對你們的吩咐猶豫不決或膽敢採取什麼行動,就把他拖到街上,求助於警察,以我的名義控告他犯有重大罪行。」
蒙克斯顯然感到倉皇失措,也不勝恐慌。他猶豫了。
「你要趕快決定,」布朗洛先生說道,態度十分堅定、沉著,「倘若你希望我公開指控你,使你受到懲罰,隨你的便!倘若你不希望這樣,而是求助於我的寬容,以及曾經被你深深傷害過的那些人的慈悲,那你就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張椅子上。」
蒙克斯以焦慮的目光望著老先生,然而,從他的面部表情只能看出嚴厲與堅定,於是,他只好走進房間,聳了聳肩,坐了下來。
「從外面將門鎖上,」布朗洛先生對隨從說道,「我打鈴時你們才能進來。」
兩名隨從遵照吩咐,屋裡只剩下布朗洛先生和蒙克斯兩人單獨在一起。
「這好極啦,」在長時間的沉默之後,蒙克斯(暫且保留他的假名)說道,「可是,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你有一個弟弟,」布朗洛先生重新振作起來,說道,「一個弟弟。我剛才在街上走在你身後,在你耳旁悄聲地說出了你弟弟的名字,這本身就足以使你驚奇、恐慌地跟我們上這兒來。」
「我沒有弟弟,」蒙克斯回答道,「你知道我是獨子。為什麼你要跟我談起兄弟的事呢?這事你知道得跟我一樣清楚。」
「注意聽我所知道而你可能不知道的事,」布朗洛先生說道,「我很快就會使你發生興趣的。我了解這樁不幸的婚姻。家庭的自尊和最卑鄙、最狹隘的全部抱負,迫使你不幸的父親在他還只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接受了這門親事,而你正是那唯一的、最不自然的後代。」
「沒錯,他們分居了,」蒙克斯說道,「可那又怎麼樣呢?」
「當時你父親認識的一位新朋友,」布朗洛先生說道,「是一位剛退役的海軍軍官。他的妻子大約半年前去世,給他留下了兩個孩子。這兩個都是女兒,一個美麗的姑娘十九歲,另一個小女孩只有兩三歲。」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蒙克斯問道。
「他們住在你父親彷徨中經常去的鄉下,」布朗洛先生仿佛沒有聽到他的插話,繼續說下去,「後來你父親也在那兒住下來。他們相識了,他們之間的友誼迅速地建立起來。你父親是個少有的天才,幾乎沒有什麼人能及得上他。他具有他姐姐的心靈和人品。當這位老軍官對你父親越來越了解時,他漸漸地喜歡上他了。我倒希望事情到此為止。他女兒也漸漸地愛上了你父親。」
老先生頓了一下,蒙克斯咬住嘴唇,雙眼盯著地板。布朗洛先生看到這樣,立即又繼續說下去:
「一年下來,他與軍官的女兒訂婚了,正式地訂婚了。他得到了一位純情姑娘第一次真正的、熱烈的和唯一的戀情。」
「你的故事可真長呀。」蒙克斯在椅子裡不安地扭動身軀,說道。
「年輕人,這是一個憂傷、磨難和悲痛的真實故事,」布朗洛先生說道,「這類故事通常都很長。最後,你們家的一位有錢的親戚死了。他為了鞏固家族利益和名望曾犧牲了你父親的幸福。為了補償他所造成的這一痛苦,這位親戚為你父親留下了解除一切憂傷的萬靈藥——金錢。你父親必須立即奔赴羅馬。你父親去了羅馬,卻在那兒得了不治之症。你父親患病的消息一傳到巴黎,你母親就帶著你隨後也到了羅馬。她抵達羅馬後的第二天,你父親就去世了,沒有留下遺囑——沒有遺囑——結果全部財產都理所當然地由你母親和你繼承。」
蒙克斯對這部分的敘述屏息靜聽,一臉渴望的樣子,儘管他的眼睛並沒有朝講述者看。
「你父親出國之前路過倫敦,」布朗洛先生始終盯著對方的臉,緩慢地說道,「他來找過我,給我留下了一些東西,其中有一幅畫——他自己畫的一幅肖像畫——這位可憐的姑娘的肖像。他不想把它留下來,但在這次倉促的旅行中卻又無法帶走它。並向我吐露他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打算把全部財產換成金錢,同時,將新近從那位有錢的親戚獲得的遺產的一部分給他妻子和你之後,決定到國外去,永不回國。我非常清楚,他不會獨自離開英國的。即使對我這樣一位早年的老朋友,他也不願過多地吐露心曲。」
「當一切都結束了的時候,」布朗洛先生稍微頓了一下之後,又繼續說道,「我到了他那問心有愧的愛情的發生地,當時我暗地裡決定,萬一事實真如我所擔憂的那樣,我就要一心去同情她並讓她有一個足以棲身的家。可她家一星期以前就已經離開這個地區了,為什麼離開,到何處去,誰也不知道。」
蒙克斯的呼吸更自如了,他帶著勝利的微笑環顧了一下四周。
「當你弟弟,」布朗洛先生把自己的椅子往對方挪近了點,說道,「當你弟弟,一個身體虛弱、衣衫襤褸、未被妥善照管的孩子,在比機緣更強有力的安排下讓我遇見時,並把他從邪惡和不光彩的生活中營救出來時——」
「什麼?」蒙克斯喊道。
「由我把他救出來,」布朗洛先生說道,「你弟弟當時被我救出來,躺在我家裡養病。由於他與我提到的那幅肖像畫中的姑娘長得太像,使我大為詫異。我還不知道他的身世,他就被拐走了。這我就不必告訴你啦——」
「你——你——無法提出任何對我不利的證據,」蒙克斯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倒想看看你能拿出什麼證據!」
「我們等著瞧吧,」老先生銳利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回答道,「我丟失了這個小男孩。無論我費多大的勁都無法重新把他找回來。既然你母親已經過世了,我知道如果有人能解開這個謎,那就只有你了。我上一次聽到有關你的消息時,你正在西印度群島自己的莊園裡。於是我便航行到西印度群島。你好幾個月前就離開西印度群島了。人們猜想你在倫敦,於是我返回了倫敦。你的代理人也不知道你的住處。他們說你來無影去無蹤,顯然還是老去那些低劣的場所,依然和那些聲名狼藉的人混在一起。」
「現在你確實見到我了,」蒙克斯放肆地站起來說道,「那又怎麼樣呢?單憑某個小傢伙長得很像一個死人生前畫的一幅無聊、拙劣的畫像,你認為這種行為是正當的嗎?有一個弟弟!你甚至不曉得這感情脆弱的一對有沒有生過孩子。你連這點都不曉得。」
「我過去不曉得,」布朗洛先生也站起來回答道,「可是在過去的兩周里,我什麼都明白了。你有一個弟弟。你知道這一點,而且也認識他。有一份遺囑被你母親銷毀啦,因此,她去世之後就將這一秘密和獲得的財富遺留給了你。遺囑提到了一個孩子,它很可能就是這段可悲的姻緣的結晶。這孩子後來生下來了,並意外地被你碰上了。他長得很像他父親,這首先引起了你的懷疑。你趕到了他的誕生地點,那兒保存著他的出生情況和父母身份的證據——長期被隱瞞的證據。這些證據已經被你毀了。你這個不肖子、懦夫和說謊者!你夜間同竊賊和兇手在密室中策劃;你的陰謀已導致一位比你強無數倍的人慘遭殺害;你從小就一直是你父親的一塊心病。一切邪惡的情感、罪惡和放蕩都在你身上潰爛,直到通過一種可怕的疾病發泄出來,這種疾病已使你的臉成了你心靈的反映。愛德華·利福特,你還敢向我挑戰嗎?」
「不敢,不敢,不敢!」這個懦夫被這一大堆指控嚇破了膽,連聲說道。
「每一句話!」老先生說道,「你和那個可憎的惡棍之間所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知道。見到那個孩子遭虐待,給一個墮落的姑娘勇氣,激發了她近乎美德的品性,改惡從善。謀殺業已發生,即便你不是此案的真正當事人,但是道義上你對此罪責難逃。」
「不,不,」蒙克斯插話道,「我——我——對此事一無所知;我正想了解此事的真相就被你逮住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逮住我,我還以為是一般的爭吵呢。」
「這只是對你秘密的部分揭露。」布朗洛先生回答道,「你願意公開全部秘密嗎?」
「如果你堅持這樣,我可以照辦。」蒙克斯回答道。
「你必須做的還不止這些,」布朗洛先生說道,「把財產歸還給那個無辜的和無害的孩子。他確實是一個無辜的和無害的孩子,儘管他是這段愧疚的和最痛苦的愛情的產物。你沒有忘記那份遺囑的條文吧。有關你弟弟的條文,你必須逐條執行,然後你高興上哪兒就上哪兒。在這個世界上,你們兄弟無須再見面了。」
當蒙克斯被恐懼和仇恨搞得心煩意亂,正在房裡來回踱步時,房門被匆匆地打開了,一位先生(洛斯伯恩先生)極為激動地走了進來。
「那個人將會被逮住的,」他大聲說道,「他今天晚上就將被逮住!」
「兇手嗎?」布朗洛先生問道。
「是的,是的,」對方回答道,「人們已發現他的狗潛伏在某個老賊窩裡。看來,毫無疑問,它的主人要麼此刻就在那兒,要麼將趁著夜色抵達那兒。各個方向都有密探守候。我已跟負責緝拿兇犯的人士交談過。他們告訴我兇手逃不掉。今晚政府已宣布懸賞一百英鎊捉拿兇手。」
「我願意再增加五十英鎊,」布朗洛先生說道,「如果我能夠抵達那兒的話,我要當場親口宣布。梅利先生在哪兒?」
「你是說哈里嗎?他一看見你這位朋友和你安然地坐在馬車裡,便匆忙地趕到他聽到這條消息的地點,」醫生回答道,「然後跨上他的馬,出發到他們約定的郊區某處參加第一批追捕隊去了。」
「那麼費金呢,」布朗洛先生說道,「他的情況如何?」
「我得到的最新消息是,他尚未被逮捕。不過,此刻他將被逮住,也或許已被逮住了。他們有把握逮住他。」
「你拿定主意了嗎?」布朗洛先生低聲地問蒙克斯道。
「拿定主意了,」他回答道,「你——你會替我保密嗎?」
「我會的。待在這兒,直到我回來。這是保證你安全的唯一希望。」
他們離開了房間,門又鎖上了。
「直接乘馬車到警察局,你還可以趕上他們,」洛斯伯恩先生回答道,「我留在這兒。」
兩位先生匆匆地分手,他們彼此心中都激動不已,完全難以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