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2024-10-04 16:14:40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黃水乞 譯
靠近羅瑟萊思教堂、毗連泰晤士河的那個地區,兩岸的建築物最髒,這當中還有一處隱藏於倫敦的最污穢、最陌生和最特別的地方,完全不為大多數居民所知,甚至連名稱也沒有。
雅各布島位於這一地區,在南沃克自治市的多克赫德那邊。到雅各布島藏身的人,要麼一定有尋找一個秘密住處的強有力的動機,要麼一定是窮困潦倒,無處棲身。
在其中一幢房子樓上的一間屋子裡聚集著三個男人。它的後面俯臨著「愚蠢溝」。這三個男人露出茫然不知所措和期待的神色,不時地舉目凝視對方。他們心情陰沉、憂鬱,默不作聲地坐了一些時候了。其中一個是托比·克雷基特,另一個是奇特林先生,第三個是五十歲的搶劫犯,此人是個已回國的流放犯,他的名字叫卡格斯。
「在那兩個老巢不太安全的情況下,」托比轉向奇特林先生說道,「你該挑個別的地方,不要上這兒來,老弟。」
短時間的沉默之後,托比·克雷基特似乎絕望地放棄了繼續維持通常那副無法無天的傲慢態度的努力,掉過頭來對奇特林說道:
「費金是什麼時候被抓走的?」
「就在吃午飯的時候——下午兩點被抓走的。我和查利幸虧從洗衣房的煙囪里逃了出來。博爾特頭朝下鑽進一個盛雨水的空桶,可是他的兩條腿實在太長了,露出了桶外,因此,他也被抓走了。」
「貝特呢?」
「可憐的貝特!她去看南希的屍體,去跟她的遺體告別,」奇特林回答道,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陰沉了,「卻因此而發瘋了,尖聲大叫,胡言亂語,拿頭去撞木板。因此,他們給她套上了約束衣[16],把她送進了醫院。她現在就在醫院裡。」
「貝茨少爺怎麼啦?」卡格斯問道。
「他在外頭閒蕩,天黑以後才會上這兒來。不過,他很快就會來了,」奇特林回答道,「現在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三瘸子客棧的人都被拘留了,而窩裡的酒吧擠滿了警察——我去過那裡,我親眼看到的。」
「這是毀滅性的打擊,」托比咬著嘴唇說道,「這場打擊中看來不止一人要喪命。」
「治安法庭正在開庭,」卡格斯說道,「如果他們審訊結束,同時,博爾特肯定會招供的,那麼,他們可以證明費金是事前從犯[17],並於星期六舉行審判。這樣,老天做證,從現在起再過六天,他就得上絞刑架!」
「你應該聽聽民眾的呼聲,」奇特林說道,「警官死命地保護著,否則,他們會把費金撕成碎片。他曾經被擊倒過一次,但警官們繞著他圍了一圈,往前打開一條出路。你還沒有見到他渾身污泥,血流不止,緊抱住警官不放的情形,仿佛他們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似的。」
被這個場面嚇得驚恐萬狀的目擊者奇特林用雙手捂著耳朵,閉起眼睛,站了起來,像發了瘋似的來回踱步。
他正踱著步,另外兩個男人一聲不吭地坐在旁邊,眼睛盯住地板的時候,樓梯上傳來了「嗒嗒嗒」的聲音,賽克斯的狗跳進了房裡。他們趕忙朝窗口跑過去,然後下樓,衝到街上。狗剛才是從一個敞開著的窗口跳進來的。
「這作何解釋呢?」他們重新跑回來後,托比說道,「他不可能上這兒來。但、但願他不會來。」
「它還能從哪兒來?」托比大聲說道,「它當然到過其他的窩,發覺那些地方儘是陌生人,就上這兒來了。這裡它來過好多次,也經常來。可是它最初可能從哪兒來呢?它怎麼沒有跟它的主人一塊來呢?」
現在天黑了,窗板已經關閉。他們點燃一支蠟燭放在桌上。最近兩天裡發生的可怕事件已經對他們三人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他們將各自的椅子拉得更靠近些,一有風吹草動就膽戰心驚。
他們就這樣坐了一些時候,突然,從下面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貝茨少爺。」卡格斯說道。他生氣地環顧四周,以抑制自己心中的恐懼。
敲門聲再次響起,不,這不是他。他從不會這樣敲門。
克雷基特走到窗口,渾身哆嗦著把頭縮了回來。沒有必要告訴他們來者是誰了,他蒼白的臉色就足以說明一切。狗也馬上警覺起來,哀號著朝門口跑去。
克雷基特下樓開門,回來時後面跟著一個男人。他臉的下半部用一條手帕遮住,腦袋用另一條手帕紮起來再戴上禮帽。他慢慢地脫去帽子,解開手帕,露出了一張蒼白的面孔,他眼睛凹陷,雙頰深陷,三天沒刮鬍須,身體消瘦,呼吸短促、沉重。這正是賽克斯的幽靈。
他們誰也不說一句話。賽克斯默默地把他們一一看了一遍。當賽克斯以沉悶的聲音打破沉默時,其他三個人全都嚇了一跳。他們以前似乎從未聽到過這種聲調。
「這條狗怎麼會跑到這兒來的?」他問道。
「它自己跑來的,三小時以前來的。」
「今晚的報紙說費金被捕了,是真的還是假的?」
「真的。」
他們又再次沉默了。
「你是這裡的主人,」賽克斯將臉轉向克雷基特,說道,「你打算出賣我呢,還是讓我隱藏在這兒,直到這場追捕結束?」
「如果你認為這裡安全,你可以待在這裡。」克雷基特猶豫了一會兒回答道。
賽克斯緩慢地將眼睛抬向他背後的牆上,並且說:「那……那具屍體……埋了沒有?」
他們搖了搖頭。
「為什麼還不把她埋掉!」他反駁道,眼睛依然瞥了一眼他背後的牆,「他們為什麼要把這麼醜陋的東西留在地面上呢?誰在那兒敲門?」
克雷基特離開房間時打了個手勢,暗示沒有什麼可驚慌的。不久他就回來了,後面跟著查利·貝茨。賽克斯坐在門的對面。因此,這小伙子一踏入房間,劈面就見到他的身影。
「查利!」賽克斯前進一步,說道,「難道你……你不認識我了嗎?」
「別靠近我,」小伙子繼續往後退,回答道,眼裡充滿恐懼地盯著殺人犯的臉,「你這個兇殘的野獸!」
「你們三位做證,」小伙子揮動著攥緊的拳頭,大聲說道,他越說越慷慨激昂,「你們三位做證,他就是會被活活地下油鍋,我也要把他交出去。如果你們三個人有點男子漢的勇氣,就應該幫助我。殺人啦!救命啊!把他抓起來!」
貝茨少爺發出了這些叫喊,又伴隨著劇烈的手勢,真的單槍匹馬地向這個強壯的漢子猛撲過去,因用力過猛,竟出其不意地將對方重重地扳倒在地。
三位旁觀者似乎都嚇呆了,他們誰也沒有介入。於是小伙子和那個男人一起在地上打滾,一陣噼里啪啦的拳頭雨點般打在那少年身上,他毫無回手之力,只是越來越緊地扭住殺人犯胸前的衣服,一邊不停地、拼命地呼救。
這時,克雷基特神色驚慌地將賽克斯往後拉了一把,並指著窗外。下面燈火閃爍,似乎有不計其數的人越過最近的那座木橋。接著,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而後,眾多憤怒的聲音匯成一陣嘶啞的嗡嗡聲。這聲音足以使最膽大包天的人心驚膽戰。
「救命!」小伙子的尖叫聲劃破了夜空。
「他就在這兒!把門打破!」
「把門打破!」小伙子尖叫道,「我告訴你們,他們絕不會開門的。直接跑到有燈光的那個房間,把門打破!」
他的話音剛落,密集、沉重的敲擊乒桌球乓地落在門上和較低的窗板上。人群中突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好哇」的歡呼聲,使聽者第一次對人群的人數之眾有了足夠的認識。
「找個可以把這個大喊大叫的野孩子鎖起來的地方,把門打開,」賽克斯惡狠狠地喊道,他將小伙子丟進去,拴住門,轉動鑰匙,將門反鎖起來,「樓下的門關牢了沒有?」
「上雙重鎖,且用鏈條扣住。」克雷基特回答道。他和另外兩個男人依然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在凡人曾經聽說過的一切可怕的吶喊中,沒有哪一種吶喊能夠超過被激怒的人群發出的驚天動地的怒吼。最靠近他的人把這句話傳下去,於是數以百計的人都隨聲附和著。有的叫「拿梯子」,有的叫「拿錘子」,有的舉著火把來回奔跑,像是在尋找這些東西,然後又重新回來繼續喊叫。所有的人都在底下的黑暗中來回晃動,宛如一片在狂風中搖動的玉米田,還不時地加入一陣高聲的怒吼。
「潮水,」殺人犯放下框格窗,把黑壓壓的一片面孔關在外面,跌跌撞撞地走回房裡說道,「我剛才上來的時候潮水已經上漲了。給我一條繩子,一條長繩子。他們全都在房子的正面。我可以跌落到『愚蠢溝』里,從那邊逃走。」
三個驚恐萬狀的男人指出了放繩子的地方。殺人犯匆匆地選了一條最長、最結實的粗繩子,趕忙爬上了屋頂。
除鎖住貝茨少爺的那個房間的一個小活動天窗外,這棟房子後面的所有窗戶早已被磚頭堵死了,可是,貝茨少爺從這個孔洞不斷地叫戶外的人守住屋子後面。因此,當殺人犯終於從頂樓的門爬上屋頂時,一聲大喊把這一新動向通報給房子正面的那些人。他們立即擁到屋後,一股川流不息的人群互相向前推搡著。
賽克斯把特意抬上去的一塊木板牢牢地固定在屋頂門上。而後,他躡手躡腳地爬過了瓦屋頂,從低矮的扶牆上往下望。
潮水已經退了,溝底儘是淤泥。
在短短的一瞬間,人群已經安靜了下來,密切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卻拿不準他到底想幹什麼。可是,他們剛明白他的意圖已化為泡影時,就爆發出一陣勝利的歡呼和咒罵,聲浪一浪高過一浪。人群已經擁進了溝對面的房子裡,框格窗已被推拉起來或整個被扯下來。每個窗口都露出層層重疊的臉孔,每個屋頂都站滿了一群群的人,每座小橋(可以看得見三座)都被站在上面的人群的重量壓彎。
「我願意出五十英鎊,」站在同一個地方的一位老先生喊道,「賞給活捉兇手的人。我將留在這裡,專門等候他前來領賞。」
人群中又發出一陣大聲的吶喊。在窗口觀看的人們見到橋上的人往回擁,也紛紛離開原來的位置,衝進街道里,與正一窩蜂地擁向他們原先離開的地點的人群會合。人們彼此互相擠壓爭鬥,氣喘吁吁、迫不及待地要靠近門口,以便警官把罪犯帶出來時能夠先睹為快。
由於完全被人群的兇猛鎮住,又加上不可能逃脫,兇手畏縮了。他一躍而起,決定跳進溝里,為自己的逃命作最後一搏,同時,冒著窒息的危險,趁著黑暗和混亂,悄悄地溜之大吉。
他重新振作起來,鼓起新的力量,在表明有人已衝進房裡的聲響的驅動下,用腳抵住煙囪,將繩子的一端牢牢地拴在煙囪上,另一端則藉助於雙手和牙齒,幾乎僅片刻的工夫就打了一個很牢固的活套索。他可以利用這根繩子使自己降到離地面不到自己身高的距離之內,手裡備好一把刀,到時候砍斷繩子,讓自己掉落在地。
當他把活套索先套在頭上,然後再滑落到腋窩底下時,兇手回頭看了身後的屋頂一眼,把雙臂猛地伸過自己的頭上,發出一聲恐懼的叫喊。
「又是那雙眼睛[18]!」他發出一聲鬼怪的尖叫。
他的身體仿佛遭閃電襲擊了似的搖搖晃晃,失去平衡,從低矮的扶牆上墜落下來。活套索掛在他的脖子上。套索因他的體重而將他往上拉起,繃得像弓弦那麼緊,又像一支離弦的箭那樣一直往下墜落了三十五英尺。套索猛拉了一下,他的四肢驚人地抽搐著。於是,他被吊在那兒,正在變得僵硬的手裡還緊握著一把打開的小折刀。
那條狗一直躲著。現在,它悽厲地長號一聲,在屋頂的扶牆上來回奔跑。然後,往下跳之前它竭力鎮定了一下,便朝著死者的肩膀上跳去。它跳下去時偏離了目標,在空中打了個滾,掉進溝里,頭撞到一塊石頭上,腦漿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