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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11:32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本故事人物的生活筆者已講到尾聲,現在要請讀者在最後幾頁里把注意力放到裘德寢室的內外情景上;此時綠葉成蔭的夏季又到來了。
現在他的面容已變得十分瘦削,連老朋友們也會幾乎認不出他來。時值下午,阿拉貝娜正在鏡子前燙頭髮——把一根傘的撐條在點燃的蠟燭火焰上燒熱,再用它把一綹綹披散的頭髮燙卷。燙完頭髮後,她做了個酒窩,然後動手穿戴,回頭瞥一眼裘德。他似乎睡著了,儘管他的身子是支撐著的,因為他病得不能躺下去。
阿拉貝娜戴好帽子和手套,一切已準備好,坐在那兒等著,好象在等待某人來取代她護士的職位。
外面傳來某種聲音,表明這個城市正在歡慶節日,儘管無論是什麼節這兒幾乎看不到一點節日的跡象。鐘聲敲響了,那聲音穿過打開的窗戶傳進這個房間,並在裘德的耳旁嗡嗡迴蕩。這聲音令她心神不安,最後她自言道:「怎麼父親還不來呢!」
她又看一眼裘德,不滿地估量著他那日見衰退的生命——最近幾個月來她曾經常這樣;然後又看看他掛在那兒當鍾用的手錶,煩躁地站起了身。他仍然睡著,於是她斷然下了決心,悄悄地溜出房間,一聲不響把門關上下樓去了。此時房裡空無一人。阿拉貝娜被外面的事物吸引出去,而同住在寓所的人顯然早已被吸引走了。
這是一個暖和、晴朗而迷人的日子。她關好前門,急忙繞著來到了大街,快到禮堂時聽見風琴聲,那是正在為一個即將舉行的音樂會進行排練。她從古柵學院的拱廊下走進去,裡面人們圍著方庭四面搭起了遮篷,準備當晚在大廳里舉行一個舞會。從鄉下趕到城裡來慶祝節日的人們在草地上野餐。阿拉貝娜沿著礫石小路從一些老酸橙樹下走過。可是她發現這裡太單調沉悶了,便又回到街上,觀看一輛輛馬車載著乘客趕來聽音樂會,許多大學教師和他們的夫人,以及大學生和他們快活的女伴,也在那兒擁擠著。當大門關閉,音樂會開始以後,她便向前移去。
音樂會強大的聲音隆隆作響,穿過那些掛著黃色窗簾的打開的窗戶,越過房頂,並鑽進沉靜的小巷。這些聲音甚至遠遠傳到了裘德躺著的屋裡,大約也就在此時他又開始咳嗽起來,被驚醒了。
他一能說話時就咕噥著,眼睛仍然緊閉:「一點水,請給一點水。」
只有這間被遺棄的屋子聽著他的請求,他又拼命咳嗽起來——說話的聲音更加微弱:「水——一點水——淑——阿拉貝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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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仍然和先前一樣寂靜。接著他又氣喘吁吁地說:「喉頭——水——淑——親愛的——一點水——請——哦,請!」
沒人給他送水來,微弱的風琴聲像蜜蜂的嗡嗡聲一樣,又傳進屋裡。
他仍靠在那兒,臉色也變了,這時從河那邊什麼地方傳來叫喊聲和歡呼聲。
「啊——是呀!原來是運動會紀念日!」他低聲說。「可我卻躺在這兒。淑又被玷污!」
一次次的歡呼聲把微弱的風琴聲淹沒了。裘德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他慢慢地低聲細語,那雙焦渴地嘴唇幾乎一動不動:
「讓我出生的那天消失吧,讓據說懷上一個男孩的那夜也消失吧。」
(「好哇!」)
「讓那一天成為黑暗吧;別讓上帝自高處看它,也別讓光明照耀著它。瞧,讓那晚冷落寂寞吧,別讓歡樂之聲在那裡響起。」
(「好哇!」)
「為什麼我不在子宮內死去?為什麼我不剛出母體就拋棄那鬼魂?
……那樣我早已安然而臥,十分寧靜。我會已經入睡,得到安息!」
(「好哇!」)
「那兒囚犯們在一起休息;他們聽不見壓迫者的聲音……大小人物都在那裡;僕人已擺脫了主人的掌心。為什麼光明要給予那痛苦的人,生命要給予那悲哀的人?」
與此同時阿拉貝娜正在外面走著,觀看節日活動。她抄近路沿一條狹窄的街道走去,穿過一個偏僻的角落,來到紅衣主教學院的方庭內。這裡充滿歡樂熱鬧的氣氛,陽光明媚,鮮花簇簇,另外還為這兒將舉行的舞會作了準備。一個木匠朝她點點頭,他以前曾是裘德的工友。人們正用鮮艷的紅色和淺黃色旗幟,從入口處到禮堂的樓梯之間布置著一條通道。一輛輛馬車運來許多色彩鮮艷、鮮花盛開的植物,四處擺設著。那巨大的樓梯也鋪上一層紅毯。她向一個個工人點頭招呼,借著和他們認識的關係上了大廳,那兒工人們正在鋪設新的地板,為舞會裝飾著。附近大教堂的鐘聲響了,5點鐘的禮拜已開始。
「讓一個傢伙摟著我的腰,去那兒兜一圈倒也不在乎。」她對其中一個工人說。「可是老天爺,我又得趕回家去——事情多著呢。我還跳什麼舞!」
她回到家時在門口碰見了斯塔格和另外一兩個裘德的工友。「我們正要到下面的河岸,」前者說,「去觀看船賽。不過我們繞道來這裡問問你丈夫怎樣了。」
「他正睡得很好呢,謝謝。」阿拉貝娜說。
「那好。唔,瞧,你不能輕鬆半小時嗎,福勒夫人,跟我們一起去看看?那會對你有好處的。」
「我倒是想去。」她說。「我還從沒見過船賽,據說是很好玩的。」
「那就走吧!」
「我多希望能去呀!」她渴望地往那條街看過去。「那麼等一會兒吧,我跑上去看看他怎樣了。我想父親是在他身邊的,所以我很可能要去。」
於是他們等著,她進去了。樓下寓所里的人和先前一樣都不在,實際上他們都一塊兒到河岸去了,船隊將從那裡經過。她來到他的寢室時發現她父親此時仍然沒來。
「為啥他現在也沒來呀!」她不耐煩地說。「他自己也想去看船賽——就這麼回事兒!」
然而,她回過頭去又看了一眼床上後,臉上露出喜色,因她發現裘德顯然是睡著的,雖然不像平時那樣由於咳嗽不得不半撐著身子。他已經滑下去,平平地躺著。她再一瞧,不禁嚇了一跳,朝床前走過去。他的臉色慘白,漸漸變得僵硬。她摸摸他的手,它們也是涼的,儘管他身子還有點熱氣。她又聽了聽他的胸口,裡面悄無聲息。幾乎近30年的心跳已經停止了。
她先是大吃一驚,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然後那微弱的軍樂隊或某種銅管樂隊的樂聲從河那邊傳到她耳里,她用惱怒的語氣大聲叫道:「想想看他竟然要現在去死!幹嘛要現在去死呢!」然後她想了一會兒,朝門口走去,像上次一樣輕輕關上門,又下樓去了。
「她來啦!」一個工人說。「我們還懷疑你到底是不是要去呢。咱們走吧,得趕快去占個好位置……哦,他怎麼樣了?睡得很好嗎,當然,我們也不想拖你去,如果——」
「哦,是的——他睡得很好。他還不會醒的。」她急忙說道。
他們隨著人群沿紅衣主教大街走去,一會兒就到了大橋,一隻只彩船突然映入他們眼帘。從那裡他們順著一條狹口朝河邊小路走下去——此時路上塵土飛揚,人群擁擠,熱鬧非凡。他們剛一到達,規模壯觀的船賽就開始了,船槳落到河面上時啪啪地發出很大響聲。
「唔,唷——多有趣啦!真高興我來了。」阿拉貝娜說。「並且——我不在丈夫身邊——他不會受到傷害的。」
在河對岸以及河面上那些擠滿人的畫舫上,只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女們,時髦地穿著綠色、粉紅色、藍色和白色衣服。賽船俱樂部的藍旗是大家注目的中心,旗下身著紅色制服的樂隊奏出了她在死人房間裡已聽到的音樂。各類大學生同小姐們坐在河岸上,熱切地觀望著「我們的」船在河上往返疾馳。在阿拉貝娜觀看這生動熱鬧的場面時,有人碰了碰她的腰,她回頭一看是維爾貝特。
「那個春藥現在正起作用了,你要知道!」他說著色迷迷地瞥她一眼。「你這樣摧殘別人的心真是不要臉呀!」
「我今天可不想談情說愛。」
「為什麼不?這可是一個大家歡樂的節日哪。」
她沒有回答。維爾貝特悄悄把手伸過去摟住了她的腰,這個動作在擁擠的人群中是不會被注意到的。阿拉貝娜感覺到他的手在摟她時,臉上現出狡黠的表情來,不過她仍目不轉睛地看著河面上,好象不知道他來抱她似的。
人群蜂擁著,有時幾乎要把阿拉貝娜和她的朋友們擠到河裡去;接下來又表演了喧鬧的遊戲,她真想盡情地哈哈大笑,但是此前不久才看見的那張蒼白無血、如塑像般的面容,仍然印在她的頭腦里,使她稍微冷靜了一些。
水上遊戲使人們興奮到極點,有的船翻到水裡,有的人在大喊大叫。比賽有的輸了,有的贏了。身著粉紅色、藍色和黃色衣服的女士們離開了畫舫,觀看過比賽的人們也開始移走。
「唔——真是太好看了。」阿拉貝娜叫道。「不過我想,我得回去看看我那可憐的男人啦。我知道父親在那兒,但我最好還是回去。」
「你急什麼?」
「哦,我得走了……哎呀,哎呀,真彆扭!」
人群從河邊來到那條狹窄的通道,要從這兒爬到橋上去,但是大家在這裡緊緊地擠成一塊兒,弄得水泄不通。阿拉貝娜和維爾貝特也被擠在其中,動彈不得,因此她大喊道:「哎呀,哎呀!」越來越不耐煩。因為她剛剛才想到,假如裘德被發現一個人死在床上,人們就會認為有必要進行一番調查。
「你真是一個不安穩的人呀,我的乖乖。」醫生說,他被人群擠得緊緊地貼著她,所以用不著自己再去費力。「你就耐心點兒吧,現在是擠不開的呀!」
差不多過了10分鐘擁擠不堪的人群才比較鬆動了,他們得以通過去。阿拉貝娜一上大街就急沖沖向前走去,不讓醫生再陪著她。她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個婦女的住所,這位婦女專為比較貧苦的死者辦理必要的喪事。阿拉貝娜敲響她的房門。
「我丈夫剛去世了,可憐的人。」她說。「請你去為他作殯葬準備好嗎?」
阿拉貝娜等了幾分鐘,然後兩個女人一起走去,擠過從紅衣主教學院草地上出來的上層社會的人流,差點被馬車撞倒。
「我還得去找一下教堂司事,聯繫有關喪鐘的事情。」阿拉貝娜說。「就在附近,是吧?我會到我家門口來見你的。」
那晚10點鐘裘德被安放在他房間裡的床上,蓋上了一層裹屍布,身子韁直得如箭一般。紅衣主教學院舞廳里華爾茲舞曲歡樂而有節奏的顫動聲,從半開著的窗戶傳進這屋裡。
兩天以後,天空是同樣的晴朗,空氣是同樣的沉靜,在同樣那間小小的寢室里,兩個人站在打開的裘德的棺材旁。一邊是阿拉貝娜,另一邊是埃德琳寡婦。他們都看著裘德的臉,埃德琳夫人那雙憔悴的老眼紅紅的。
「他多美啊!」她說。
「不錯。他死了還那麼英俊。」阿拉貝娜說。
窗戶仍然開著讓屋子通風,此刻大約是午時,外面明淨的空氣一動不動,一片寧靜。遠處傳來嘈雜聲,其中顯然有人踏步的聲音。
「那是在幹什麼?」老太太嘀咕道。
「哦,那是禮堂里的博士們,在授予漢普郡頓公爵和很多更有名的那類傢伙名譽地位。你知道現在是『紀念周』呀。就是那些年輕人在歡呼。」
「啊,人又年輕,聲音又宏亮!可不像我們這個可憐的傢伙。」
這時好象有人在發表演講,偶爾有一句話從禮堂開著的窗戶飄出來,飄到了這個幽靜的角落,這時裘德那大理石般的臉好象也露出某種笑容;但是旁邊書架上的書,似乎聽到這個聲音就現出蒼白、厭惡的表情來。這些書是陳舊的、過了時的維吉爾和霍拉斯的戴爾文版作品,翻得很舊的希臘文《聖約書》,以及幾本其它類似的他沒捨棄的著作——它們已被石頭灰磨得很粗糙,因為他過去幹活休息時常常愛拿起來翻上幾分鐘。此時鐘聲歡快地敲響了,它們久久迴蕩在這間寢室的周圍。
阿拉貝娜把眼光從裘德身上轉向埃德琳夫人。「你看她會來嗎?」她問。
「我也說不清。她發過誓不再見他了。」
「她現在看起來怎樣?」
「又厭倦又苦惱,可憐的寶貝。比你最後一次看到她時顯得老了好多好多歲。現在她成天板著一副面孔,憂憂慮慮的。都是因為這個男人——他現在還讓她受不了呢!」
「如果裘德現在還活著看見她,也許不會再喜歡她了。」
「那可是我們無法知道的事情……自從他那次多麼奇怪地去看她以後,難道他沒叫你讓她來嗎?」
「沒有。恰恰相反,我曾主動說要讓她來,可他說我不能讓她知道他病得多麼重。」
「他饒恕她了沒有?」
「據我所知沒有。」
「唉——可憐的小東西。不過據認為她在別的方面得到饒恕了!她說過她已得到了安寧!」
「她可以跪下來憑著她項圈上神聖的十字架發誓,說她得到了安寧,直到聲音嘶啞為止,但那不會是真的!」阿拉貝娜說。「她自從離開他的懷抱後,就從來沒有得到過安寧,並且她再也不會得到安寧了,直到她像他現在這樣死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