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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11:28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裘德的身體自個又好轉了一些,因此他在自己的本行里幹了幾個星期的活兒。然而聖誕節以後他又垮下來了。
他用掙來的錢搬到一個更靠近市中心的寓所。但是阿拉貝娜看出來,他在很長時間內都不可能幹多少活;自從她和他復婚後,情況發生了巨大轉變,她為此大發脾氣。「你這最後一著真是聰明透頂呀!」她總是說。「你娶了我,一文不花就弄到一個護士!」
裘德對她說的話完全無動於衷,甚至經常帶著幽默的眼光注視著她辱罵。有時他更嚴肅一些,躺在那兒時常常漫無邊際地自言自語,說著他當年理想的破滅。
「每個人在某方面都有一點本事。」他總這樣說。「我的確從來不很強壯,不是干石工活兒的料,特別不適合搞安裝。我總得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搬動那些大塊石頭,在沒有安上窗子的房屋裡,不得不忍受吹進來的寒風,因此老感冒——我想自己身體就是這樣開始受損的。但假如有機會,我覺得我能夠做成一件事。我能夠積累思想,然後再把它們傳播給別人。不知道那些學院的創始人想到過我這樣的人沒有——我這個除了有那點本領就一無是處的傢伙?……我聽說,不久以後像我那樣窮得沒法的學生將有更好機會念書。現在人們正在制定一些計劃,要讓大學的門關得不那麼嚴了,從而擴大它的影響。這事我也知道得不多,並且為時已晚,對我來說太晚了!啊——在我之前不知有多少更有出息的人,對他們而言可就更晚了呀!」
「你老在嘰哩咕嚕幹什麼!」阿拉貝娜說。「我還以為你弄到這個地步,對念書的事早已不再發瘋了呢。如果你一開始就理智一些,你現在也就不再對它們發狂了。如今你變得和我們最初結婚時一樣糟糕。」
有一次他這樣自言自語時,不知不覺把她叫成「淑」。
「我希望你注意在和誰說話!」阿拉貝娜氣憤地說。「把一個結了婚的體面女士叫成——」她這時醒悟過來,沒讓他聽到後面的話。
但是後來,當她看到眼前的情況,並且幾乎用不著再為淑那個情敵擔憂時,她突然寬宏大量起來。「我看你想見到你那個——淑吧?」她說。「好吧,我不介意讓她來。如果你願意就讓她來吧。」
「我不想再見到她了。」
「啊——這倒是一個變化哪!」
「也不要告訴她任何關於我的事——說我病了,或任何別的。她已經選擇了她的道路,就讓她去好啦!」
有一天他真吃了一驚。埃德琳夫人來看他,並且完全是自己要來的。裘德夫人此時對於他心向何處已滿不在乎,所以她走出了屋子,讓老太太一個人留在裘德身邊。他一時衝動起來,問淑怎麼樣了,然後記起了淑告訴過他的話,直言不諱地問:「我想他們仍然只是名義上的夫妻吧?」
埃德琳夫人猶豫一下。「哦,不——現在不同了。她最近開始改變的——完全是她自己願意。」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急忙問。
「就在你走後的那天晚上。不過那只是要懲罰自己,可憐的東西。他並不希望那樣做,但是她一再堅持。」
「淑,我的淑呀——你這個親愛的傻瓜——這幾乎讓我受不了啦!……埃德琳夫人——別害怕我這樣嘮嘮叨叨的——一個人長時間躺在這兒,我只好自言自語——她曾經是個有聰明才智的女人,那聰明才智和我的相比,猶如一顆星星和一盞汽油燈相比:她把我所有那些盲目的崇拜都看作蜘蛛一般,只需用一句話就可以把它們一掃而光。然後我們遭受了巨大的痛苦,跟著她的聰明才智崩潰了,她也一下子來了個大轉彎,變得糊塗起來。男女真是有著奇怪的差異——時光和環境可以使大多數男人開闊眼界,但卻幾乎總是使女人變得眼光狹小。現在終於發生了最可怕的事——像這樣她把自己獻給了所厭惡的人,成為禮節的奴隸!她那樣敏感,那樣羞怯,連風吹到她身上都似乎帶點兒敬意……很多年以前,淑和我都處在各自的最佳時期——那時我們頭腦清晰,無所畏懼地熱愛真理——但時代對於我們而言又尚未成熟!我們的思想超前了50年,這於我們毫無益處。因此那些思想遭到牴觸,她因而退縮了,我因而變得無所顧慮並遭致毀滅!……瞧——埃德琳夫人,我就是這樣躺在這兒老不斷地自言自語。我一定讓你覺得煩死了吧。」
「一點不,親愛的孩子。我聽你說一天話也不煩的。」
裘德越是心裡想著她帶來的消息,越是坐臥不安;他內心懷著極大的痛苦,開始用褻瀆神明的可怕語言罵起社會習俗來,這又引起一陣咳嗽。不久樓下傳來敲門聲。屋裡沒其他人,埃德琳夫人便自己下樓去開門。
來人和藹地說:「我是醫生。」這個過分瘦長的人就是維爾貝特醫生,他是阿拉貝娜請來的。
「病人現在怎樣了?」醫生問。
「哦,不好——很不好!可憐的傢伙,我隨便說了些閒話後,他就很煩躁,罵得好兇——這更該怪我。不過瞧——你得原諒一個為自己所說的話受苦的人。我希望上帝也會饒恕他。」
「哦,我上去看看。福勒夫人在家嗎?」
「眼下不在,不過很快會回來的。」
維爾貝特上樓去了。這之前裘德已服了這位高明的醫生開的藥,而每一次阿拉貝娜把藥灌進他喉嚨里時,他都顯得滿不在乎的樣子;此時生活中的一個個遭遇把他逼到絕境,以致他當著維爾貝特醫生的面就把對他的意見說了,言詞激烈,還用了一些驚人的字眼來形容,所以沒多久維爾貝特就匆匆下樓走了。走到門口時他碰見阿拉貝娜,埃德琳夫人此時已離開。阿拉貝娜問他她丈夫現在怎樣,但看見醫生一臉不高興,就請他喝點什麼。他答應了她。
「我去把喝的給你拿到這兒過道上來。」她說。「今天這房裡除我外沒有別人。」
阿拉貝娜去給他拿來一瓶酒和一個酒杯,讓他喝著。這時她發出壓抑的笑聲,身子抖動起來。「你這是什麼,親愛的?」他問,咂了咂嘴。
「哦——一點酒呀——不過裡面放了點東西。」她又笑起來,說:「我把你自己的春藥放進去了,那是你上次在農業展覽會上賣給我的,你不記得了嗎?」
「記得,記得哪!你真是個機靈的女人!不過你得準備好承擔後果。」他摟著她的肩頭就在那兒吻起她來。
「別這樣,別這樣。」她低聲愉快地笑著說。「我男人會聽見的。」
她讓他走了,回來時自言自語:「唉!柔弱的女人們必須得早作準備。假如我樓上那個可憐的傢伙真的去了——我想他不久會的——我還是別放走機會才好。並且現在我已不能像年輕時那樣挑肥揀瘦了。找不到年輕的也得找個老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