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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11:25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阿拉貝娜站在月台上。她上下打量著他。
「你去看她了嗎?」她問。
「去了。」裘德說,又冷又累,踉踉蹌蹌。
「好啦,現在你最好回家吧。」
他走的時候雨水從身上直往下淌,咳嗽時不得不把身子靠在牆上。
「你這下自己去了結啦,好傢夥。」她說。「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這一點。」
「我當然明白。我本來就打算要自己去了結的。」
「什麼——去自殺嗎?」
「不錯。」
「哎呀,天哪!竟然為了一個女人去自殺。」
「聽我說,阿拉貝娜。你以為你比我強壯;現在看來,從身體上講是這樣。你推我一下我也會東倒西歪的。那天你並沒有把信寄出去,對此我也不能怨恨。但是從另一方面講我也不像你想的那麼軟弱。我先就認定了,一個因患了肺炎整天被關在屋裡的人,一個在世上只剩下兩個願望的傢伙——去看望某個女人,然後離開這人世——只要冒雨去走這一趟,就可以乾淨利落地一舉實現這兩個願望。現在我已實現了自己心愿。我最後一次見到了她,並且也結束了我自己——結束了從來就不應該開始的狂熱的生命!」
「老天爺——你真是談得多麼玄妙啊!你不想喝點什麼熱的東西嗎?」
「不,謝謝。咱們回家吧。」
他們朝前走去,經過那些寂靜的學院,裘德不斷停下來。
「你在看什麼?」
「無聊的幻覺。在我最後一次走過這裡時,我也像第一次走過這裡時一樣,好象隱隱看見了那些死者的幽靈!」
「你是一個多麼古怪的傢伙呀!」
「我似乎看見他們了,還幾乎聽見他們行走的沙沙聲。但我對這些幽靈並不像當時那樣完全敬重了。我對他們一半的人都不相信。那些神學家,宗教辯護家,以及和他們有血緣關係的玄學家,專橫的政治家,還有別的,都不再使我感興趣。一切都被這嚴峻的現實磨得粉碎!」
在淡淡的燈光下,裘德的面容如死人的一般蒼白,那表情真好象他在空無一人的地方看見了人影一樣。有時他靜靜地站在拱廊旁邊,像看著某人從裡面走出來似的;然後他又看著一扇窗戶,像發覺窗後有一張熟悉的面孔似的。他又似乎聽見了人說話的聲音,並重複著那些話,仿佛要推測出那些話的意思。
「他們好象在嘲笑我!」
「誰?」
「哦——我剛才在自言自語!這兒到處都是幽靈——在學院的拱廊里,在那些窗里。他們過去常常是顯得很友好的,特別是艾迪生、吉本和詹森,還有布朗博士和主教肯——」
「咱們快走吧!什麼幽靈!除了一個該死的警察外,這兒不管活的死的什麼也沒有。我還沒見過這麼空蕩的街道呢。」
「你想想看吧!那位『自由詩人』過去常在這兒散步,還有那位偉大的『憂鬱解剖學者』就常在那兒!」
「我不想聽你說他們!他們讓我心煩。」
「沃爾特·羅利正在那條小巷裡向我招手呢——還有威克利夫——哈維——胡克——阿諾德——以及牛津運動中所有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
「我不想知道他們的名字,告訴你!我關心那些不存在的死人幹什麼?我敢發誓說,你喝酒時比沒有喝酒時還更清醒!」
「我得休息一會兒。」他說。他停下來,抓住欄杆,目測著學院正面的高度。「這是古老的朱色學院,那是石棺學院;在小巷那面是錫杖學院和督德學院;那面一直過去都是紅衣主教學院,它的正面很寬闊,窗戶都好象是眼睛,眉毛往上揚著,那是表明大學看見我這樣的人如此努力,露出斯文的驚訝來。」
「咱們快走吧,我請你吃點什麼!」
「很好。那樣我才能回到家裡,因為我感到從紅衣主教學院草地上吹過來的霧真冷,好象死神的爪子狠狠把我抓住了。正如安提戈涅[178]說的那樣,我既不在人中間又不在鬼中間生活。但是,阿拉貝娜,等我死了以後,你會看見我的幽靈在這些幽靈當中飄來飄去的!」
「胡說!你畢竟不會死的。你還夠頑強呢,老公。」
此時馬里格林已到夜晚,雨從下午下到現在仍無減退的跡象。大約裘德和阿拉貝娜在基督寺的街上走回家去時,寡婦埃德琳穿過了那片草地,打開小學教師住宅的後門;她經常睡覺前都這樣,為的是幫助淑收拾東西。
淑正在廚房裡不知所措地瞎忙著,因為她不是一個很好的家庭主婦,儘管她盡力為之。她對於家庭的瑣事越來越不耐煩。
「啊呀,你幹嘛要自己在那兒做,我不是專門來幫你的嗎!你知道我會來的嘛。」
「唔——我不知道——我忘記了!哦不,我沒忘記。我這樣做是有意要訓練訓練自己。從8點鐘開始我就在擦樓梯了。我必須學會做家務。以前我忽視了家務是可恥的!」
「你幹嘛要這樣呢?他會到一所更好的學校去教書,也許最後還會當上一名牧師,然後你們就可以雇兩個傭人。把你那雙好看的手弄壞了真可惜呀。」
「別說我這雙好看的手了,埃德琳夫人。就是我這好看的身軀才把我給毀了!」
「算啦——你哪兒還有什麼身軀可談!你倒更讓我覺得你是一個精靈。不過你今晚上好象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親愛的。丈夫發脾氣了?」
「沒有。他從來不發脾氣。他早早就去睡了。」
「那又是什麼事呢?」
「我不能告訴你。今天我做了一件錯事。我真希望把這錯事連根拔除……唔——讓我告訴你吧——裘德今天下午來過這兒,我發現我還愛著他——啊,這是多麼惡劣呀!我只能告訴你這些了。」
「哈!」寡婦說。「我早就對你說過會怎樣的!」
「不過以後不會這樣了!我還沒有告訴丈夫他來過的事,沒有必要再拿這事去煩他,因為我打算再也不見裘德了。我要做到問心無愧,盡到我對理察的義務——我要捨身贖罪——這是根本的辦法。我一定要這樣!」
「我才不會那樣呢——既然他同意照另外一種樣子生活,並且事實上3個月來不是過得很好嗎。」
「不錯——他是同意我願怎麼過就怎麼過,但我覺得自己不應該強求他這樣縱容我。我本來就不應該接受這種事。把這種生活倒轉過來是很可怕的——但我必須對他更公正一些。啊,我為什麼會這樣不勇敢呢!」
「他身上什麼東西招你不喜歡?」埃德琳夫人好奇地問。
「我不能告訴你。是某種……我不能說。讓人可悲的是,誰也不會承認我這樣的感覺是一種理由,所以我也就沒什麼藉口可說了。」
「你告訴過裘德是什麼嗎?」
「從來沒有。」
「我當年曾聽到過關於丈夫們的奇怪傳說。」寡婦放低聲音。「人們說當天使來到世間時,魔鬼夜裡就變成丈夫的形體,讓可憐的女人們受盡折磨。可是我不知道那種事怎麼會鑽進我腦子裡來,因為那也只不過是個傳說……今晚的風雨真大呀!瞧——別急於去改變什麼事情,親愛的。仔細想想再說。」
「不,不!我的心本來很軟弱,我現在已鼓起勇氣要更有禮貌地待他了——必須現在就去——馬上去——趁我還沒有失掉勇氣!」
「我認為你並不應該勉強自己的脾性兒。任何女人也不需要這樣。」
「這是我的義務呀。我要把這杯苦酒喝得一點不剩!」
半小時後埃德琳夫人戴上帽子,披上披肩,準備離開,淑好象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別——別——別走呀,埃德琳夫人。」她懇求道,眼睛睜得大大的,急忙不安地回過頭。
「可是我該回去睡覺了呀,孩子。」
「對,不過——這兒有一個空餘的小房間——就是我的那間。什麼都是現成的。請留下來吧,埃德琳夫人!——我早晨會需要你。」
「哦,好好吧——如果你要我留下,我倒不在乎。我那個破房子不會有事的,不管我回不回去。」
然後她拴好各道門,她們一起上了樓。
「你在這兒等一下,埃德琳夫人。」淑說。「我先到我那個房間去一會兒。」
淑把寡婦留在樓梯口,轉身進到自從她到馬里格林後一直獨用的寢室,並把門又關上,在床前跪了一兩分鐘。然後她站起身,從枕頭處拿起睡衣換上,最後朝埃德琳夫人走出來。在對面房間裡可以聽見一個男人打鼾的聲音。她和埃德琳夫人道了晚安,寡婦便走進淑剛才騰出的屋子。
淑拉開另一個寢室的門閂,這時她好象昏厥了一般,身子在門外坐下去。她又爬起來半打開門,叫了聲「理察」。話一出口她就顯然哆嗦起來。
鼾聲有一會兒完全停止了,但是他並沒有回答。淑似乎得到解脫,急忙又跑到埃德琳夫人的寢室。「你上床睡了嗎,埃德琳夫人?」她問。
「沒有,親愛的。」寡婦說,又打開門。「我人老了,動作又慢,脫衣服也要費很大的功夫。我還沒解開緊身連衣褲呢。」
「我——聽不見他的聲音了!也許——也許——」
「什麼,孩子?」
「也許他死了!」她氣喘吁吁地說。「那麼——我就自由了,就可以回到裘德身邊去了!……啊——不行——我忘記了她——還有上帝哪!」
「咱們去聽聽看。不——他又在打鼾。不過外面的風雨聲太大,你只能斷斷續續聽見他打鼾的聲音。」
淑又拖著身子過來。「埃德琳夫人,再次向你道晚安啦!我真對不起把你叫出來。」寡婦又回到她房間。
當淑一個人留下來時,她臉上又表現出緊張、屈從的神情。「我必須這樣做——我必須!我要把苦酒喝得一點不剩!」她低聲自語。「理察!」她又叫了一聲。
「嗨——什麼?是你嗎,淑珊娜?」
「嗯。」
「你要做啥?有啥事嗎?我就來。」他很快穿上衣服,來到門口。「怎麼?」
「我們在沙斯托時,我寧願從窗口跳出去也不讓你靠近我。從那時起我就從來沒改變過對你的態度,現在不同了——我是來求你原諒的,求你讓我進你屋裡。」
「也許你只是認為你應該這樣做?我不希望你憑一時衝動而來,正如我以前說的。」
「可是我求你讓我進去吧。」她等了一下,又重複道。「我求你讓我進去!我已經犯了錯誤——甚至在今天。我的行為已超出自己的權利範圍。我本不打算告訴你的,不過也許我應該告訴你。今天下午我又對你犯下罪過了。」
「怎麼啦?」
「我見著裘德了!我原先不知道他要來。然後——」
「然後?」
「我吻了他,還讓他吻了我。」
「唉——又是那些老話!」
「理察,我事先並不知道我們會去吻對方的!」
「多少次?」
「很多次,我說不清。現在回頭看這事我真感到可怕。經過此事後,至少我應該這樣到你這裡來一下。」
「得啦——在我做了那一切之後,你還這樣真是糟糕透了!還有什麼要承認嗎?」
「沒有。」她本來還打算說:「我還叫他親愛的人兒來著。」但是一個懺悔的女人總是要保留一點什麼的,所以她就沒把那段情節告訴他。她又繼續道:「我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他了。他談起過去的一些事情,真讓我受不了。他談起——孩子們。但是正如我已說過的,孩子們死了我不難過——我是說幾乎不難過,理察。因為這樣我那段生活全都被抹掉了!」
「唔——關於再也不見他的事。得啦——你真是這麼打算的嗎?」菲洛特桑的口氣裡帶著某種意味,似乎表明他和淑復婚3個月來,對她一直寬宏大量,充滿溫情和耐心,然而不知怎麼結果並不像所期待的那樣令人滿意。
「是呀,是呀!」
「也許你願意把手擱在《新約全書》上發誓?」
「我願意。」
他回到房間取出一本袖珍的棕褐色《新約全書》。「那麼,願上帝保佑吧!」
她發了誓。
「很好!」
「現在我懇求你,理察——我是你的人,我希望像我起的誓那樣,尊敬你——服從你——讓我進去吧。」
「你要仔細想清楚。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讓你回到這個家是一回事——而進這個房間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你再考慮一下。」
「我已經考慮好了——我就希望這樣!」
「你的精神倒是讓人高興——也許你是對的。既然還有一個情人老在身邊纏著,就應該讓不完整的婚姻完整才對。不過我第3次也是最後一次重複我提醒你的話。」
「這真是我的願望!……啊,上帝!」
「你幹嘛要說『啊,上帝』呢?」
「我也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但是……」她穿著睡衣蜷縮在他跟前,他憂憂鬱郁地又端詳了一會兒她那瘦弱的身軀。「瞧,我原先就認為會有現在這種結果。」他接著說。「經過了這些事後,我什麼也不欠你的,不過我願意接受你的要求,並原諒你。」
他用胳膊摟著她扶她起來。淑吃驚地退後一步。
「怎麼啦?」他問,說話第一次嚴厲起來。「你又躲開我了?——還和過去一樣!」
「不是,理察——我——我剛才在想——」
「你是自己希望到這兒來的吧?」
「嗯。」
「你還記得這意味著什麼嗎?」
「記得。這是我的職責!」
他把燭台放在五斗櫥上面,帶她進了門,然後把她抱起來,吻她。她的臉上頓時掠過厭惡的表情,但她咬緊牙關沒有叫出來。
埃德琳夫人這時已脫去外衣,她正要上床,忽然對自己說道:「啊——也許我最好去看看那個小東西有沒有事兒。外面的風雨真大!」
寡婦出去來到樓梯口,發現淑已不見了。「哈!可憐的人兒!我看現在這年頭婚禮就好象是葬禮一樣。到今年秋天,我跟我那男人結婚已過去55年啦!打那以後年頭兒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