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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11:22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米迦勒節[175]到來又過去,裘德和阿拉貝娜又結婚後只在她父親家裡住了很短時間,現在已搬到離市中心更近的一個寓所的頂樓上住下。
在結婚後的兩三個月里他只幹了幾天活,身體每況愈下,現在已病得十分嚴重。此時他正坐在爐火前的一把扶手椅里,不住地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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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費了那麼多心重新嫁給你,可真撿了個便宜啊!」阿拉貝娜對他說。「我不得不完全把你供養起來——結果就會是這樣的!我不得不去做黑香腸[176]和一般香腸,然後沿街去叫賣,這一切都是為了養活我根本沒有必要負擔的病丈夫。為什麼你身體越來越壞了呢,這樣讓人失望了呢?咱們結婚的時候你可是好好的呀!」
「啊,是的!」他說,譏諷地笑道。「我一直想著我們第1次結婚一起殺豬時那種可笑的感覺。我現在感到,假如什麼東西能像我當年對待那隻動物一樣對待我,那便是對我最大的仁慈了。」
這就是他們之間現在每天都要進行的某種談話。房東已聽說這是一對古怪的夫婦,曾懷疑他們是否真的結婚了。特別是一天晚上他看見阿拉貝娜喝了一點加香料的甜酒後去吻裘德;他正要通知他們搬出去,但是一天夜裡,他又偶然聽到她在用激烈的言詞責罵裘德,最後還把一隻鞋往他頭上扔去,從他們說話的口氣里他看出他們是真正的夫妻。他因此認為他們也一定是體面的人,所以就不再說什麼了。
裘德的身體仍不見好轉,有一天他非常猶豫地要求阿拉貝娜為他辦一件事情。她漠不關心地問他什麼事。
「給淑寫封信。」
「你究竟——想要我給她寫信做啥?」
「問問她情況怎樣,是否願意來看看我,因為我病了,想——再看她一次。」
「你就是這樣的人,侮辱你合法的妻子,竟然讓她做這種事!」
「正是為了不侮辱你我才讓你做的。你知道我愛淑。我希望自己坦率一些——事實明擺著:我愛她。我可以找到一打辦法給她寄信去而不讓你知道。不過我希望對你、對她丈夫都光明正大。通過你給她寫信去至少不存在通姦的跡象。如果她還保持一點過去的性格,她會來的。」
「不管什麼樣的婚姻,或婚姻的權利和義務,你都一點不尊重!」
「我怎麼看又有什麼關係呢——像我這樣一個可憐蟲!世上誰來看我半小時會要緊嗎——我的一隻腳已埋進墳墓了!……好啦,請你寫吧,阿拉貝娜!」他懇求道。「我這麼坦率,你也應該氣量大一點兒呀!」
「我想這是不行的!」
「難道一次都不行嗎——啊,求你寫吧!」他感到由於自己體弱多病,身上的尊嚴也蕩然無存了。
「你要讓她知道你的情況做什麼?她不想見你的。她是那種見船沉了撒腿就跑的老鼠!」
「別說了,別說了!」
「我還對你忠心耿耿呢——比誰都傻!還要讓那個娼婦到這個屋子裡來!」
這句話幾乎剛一說出,裘德就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阿拉貝娜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已把她仰身推倒在旁邊的一把小睡椅上,同時用膝蓋頂住她。
「你再說一句那樣的話,」他低聲說,「我就殺了你——現在就殺了你!那樣我就什麼都得到了——我自己的死該不算是最小的收穫吧。所以別認為我說的話毫無意義!」
「那你要我幹什麼?」阿拉貝娜氣喘吁吁地說。
「保證絕不再說她了。」
「好吧,我保證。」
「我相信你的話。」他輕蔑地說,放開了她。「可是你的話究竟值多少我可說不準。」
「殺豬你是不行的,但是殺我卻行!」
「哈——這下真讓你說對了!不——我殺不了你——即便在發怒的時候。別再嘲笑我了!」
然後他又咳得非常厲害起來,躺在椅裡面色如死人一般蒼白,這時她就用一個鑑定者的眼光估算著他的生命。「我會讓她來的,」阿拉貝娜咕噥道,「如果你同意她來這兒時,我要一直在這屋裡陪著你。」
他本性中存在著更溫柔的一面,並且他渴望著見到淑,所以無法反對她的要求,儘管她的話把他給激怒了。於是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說:「好吧,我同意。只要讓她來一趟!」
晚上他問她是否把信寫了。
「寫啦,」她說,「我給她寫了一封簡訊說你病了,請她明天或後天來一趟。信還沒寄出去。」
第2天裘德懷疑是否真的把信寄了,但不想再去問她;於是懷著一個靠一滴水、一塊麵包渣就能活的愚蠢希望,焦慮不安地期待著。他知道幾班火車可能到達的時刻,每一次車該到時都傾聽著她到來的聲音。
她並沒有來,可是裘德不想再和阿拉貝娜說這事了。隨後一整天他也在希望著、期待著,但仍不見淑的蹤影,也沒有回一封簡訊。然後裘德心裡斷定阿拉貝娜絕沒有把信寄出去,儘管她已寫好。從她的態度舉止上就看得出來。他的身體太虛弱了,她沒有來看他,使他失望地流下眼淚。事實上他的懷疑是有充分根據的。阿拉貝娜也像其他一些護士一樣,認為對病人的職責就是要儘量使他鎮靜,而不是真要滿足他那些古怪的念頭。
關於自己的希望或猜測,他再沒有對她說起一個字。他內心默然地產生了一個不易察覺的決定,這個決定假如沒給他增添力氣,也使他變得堅定和鎮靜了。有一天她離開了兩個小時,中午回到房間時發現那把椅子是空的。
她猛然一下子坐到床上,沉思起來。「見鬼,我這個男人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她說。
整個上午從東北方下過來的飄潑大雨時斷時續,站在窗旁看著那些水柱,似乎誰也不可能相信任何一個病人會在這時冒險出去——那等於是去送死的。然而阿拉貝娜深信他已經出去了,她在房子裡四處找了一遍後,這種看法就成了一種確切的事實。「如果他是這樣一個傻瓜,就讓他去吧!」她說。「我有什麼辦法呢。」
此時裘德正坐在一輛開往奧爾弗雷茲托的火車上,一身裹得古里古怪的,臉色像用雪花石膏做的紀念塑像一般蒼白無血,其他乘客們都非常吃驚地盯著他。1小時後,人們看見這個瘦弱的身軀拖著那長大的外衣和毯子,傘也沒有,沿著5英里路程朝馬里格林走去。他的臉上表現出堅定不移的意志,唯有這個意志支撐著他;然而他這虛弱之軀,卻只能給他一個可悲的根基。在爬那段上山的路時風猛烈吹打在他身上,但他仍迎著大風向前,下午3點半他便站在了馬里格林那口熟悉的井旁。雨把每一個人都關在屋裡,所以裘德穿過草地去教堂時誰也沒有注意;他發現教堂的門開著。他站在那兒看看前面的學校,從那裡像往常一樣傳來小孩們念書的聲音——他們此時還沒有學會造物主的呻吟呢。
他在那兒等著,直到看見一個小男孩從學校里出來,顯然是由於某種原因讓他提前走了的。裘德向他招招手,孩子便過來了。
「請你去校舍告訴一下菲洛特桑夫人好嗎,問她可不可以到教堂來幾分鐘。」
孩子去了,裘德還聽見他敲那個住所門的聲音。然後他又往教堂裡面走得更進去一些。周圍一切都是新的,只有幾件從拆除的舊教堂里保存下來的雕刻品,安裝在了新砌的牆壁上。他就站在這些舊雕刻品旁邊,它們似乎與此地他和淑已死去的祖先們同屬一族似的。
門廊上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你還以為那不過是又多了些雨滴呢。他回頭看去。
「啊——我可沒想到會是你!我沒有——啊,裘德!」她歇斯底里起來,聲音先哽塞了一下,接著就一直哽塞得說不出話了。他向她走過去,但她很快恢復過來,往後退著。
「別走——別走啦!」他哀求道。「這是我最後一次了!我想,在這兒和你見面沒有到你家裡去那麼冒昧。以後我再不會來了。所以別對我太殘酷了吧。淑,淑啊!咱們這是死摳字句,而『字句叫人死』![177]」
「我不會走的——我也不想對你無情啊!」她說,嘴哆嗦著,眼淚流了下來,讓他走得更近一些。「可你在做了那樣一件正確的事以後,為什麼還要來做這個錯事呢?」
「什么正確的事?」
「重新和阿拉貝娜結婚呀。奧爾弗雷茲托的報紙都報導了。從某種恰當的意義上說,她從來都不屬於任何別人,只屬於你,裘德。因此你做得很好——啊,做得很好!——認識到了這一點——又把她重新娶回到你身邊了。」
「老天在上——難道這就是我打老遠來聽你說的嗎?假如我生活中還有什麼更卑劣墮落、違背道德、不合人情的事,那就要算我和阿拉貝娜這個你所謂正確的、而實際上不過是庸俗的婚姻了!你也一樣——你自稱為菲洛特桑的夫人!他的夫人!事實上你是我的夫人。」
「別讓我又嚇跑啦——我是很脆弱的!不過在這一點上我很堅決果斷。」
「我弄不明白你怎麼會這樣——你現在是怎麼想的——實在弄不明白!」
「這你就別管了。他對我來說真是一個仁慈的丈夫——而我——我掙扎過,抗爭過,齋戒過,祈禱過。我任自己幾乎徹底屈服了。你切不要——好嗎——喚醒——」
「啊,你這個親愛的小傻瓜,你的理性都到哪裡去了?你好象已無可奈何了!假如我不知道一個有你這種感情的女人,已完全不能求助於理性了,我會和你爭辯一番的。或者說你是在欺騙自己,正如很多女人在這些事上都那樣,並不真正相信你所裝做的事,而只是一味滿足於一種虛假信念所帶來的舒適的情感!」
「舒適?你怎麼能對我如此冷酷無情呢!」
「我曾經有幸看到你那些充滿希望的顯示人性的才智,然而現在你卻成了一個又可憐、又悲傷、又軟弱、又憂鬱、身心受到極大摧殘的人!你對世俗的鄙視到哪裡去了?我可是寧死不會屈服的!」
「你真讓我受不了,你幾乎是在羞辱我,裘德!你快走開吧!」她立即轉身要走。
「我會走的。我再也不會來看你了,即使我還有力氣來——但我是不會再有力氣啦。淑,淑,你不值得男人的愛!」
她的胸部一起一伏著。「你那樣說我可忍受不了!」她突然說道,盯了他一會兒,又衝動地轉過身來。「別,別看不起我呀!吻我吧,多給我些吻,說我不是一個懦夫,不是一個卑鄙的騙子——我受不了啦!」她向他衝過去,吻他,繼續說:「我必須告訴你——啊,我必須告訴你——我親愛的愛人!那只是一個——教堂的婚禮——我是說表面上的婚姻!他一開始就向我這麼提議的!」
「什麼意思?」
「我是說那只是一種名義上的婚姻。從我回到他身邊以後,我和她的關係僅此而已,再沒別的!」
「淑啊!」他說,把她緊緊摟在懷裡用力吻她。「如果痛苦也懂得幸福的話,我現在就有了一刻的幸福!現在,看在一切你認為神聖的事上,告訴我實話吧,別撒謊。你確實還愛我吧?」
「我愛你!你知道得很清楚!……但我不應該這樣!我不應該也吻你,儘管我願意!」
「可是你吻我吧!」
「不過你又是這麼可愛!——你看起來病得多麼——」
「你也一樣啊!讓我再吻你一下,為了紀念我們那些死去的孩子——你的和我的孩子!」
這句話似乎給了她當頭一擊,她低下頭。「我不應該——我不能繼續這樣了!」她頓時氣喘起來。「不過好啦,好啦,親愛的,讓我也吻你吧,我吻啦,吻啦!……現在我要為我的罪惡永遠恨自己了!」
「別那樣——讓我再作最後一次懇求吧。聽我說啊!我們都是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才重新結婚的。我給灌醉後去結的婚,你也一樣。我被酒醉了,你被信念醉了。不管哪種形式的醉都讓我們喪失了更高尚的遠見……所以就讓我們拋棄錯誤,一起逃走吧!」
「不行,我再說一次不行!……你為什麼要誘使我走得這麼遠呢,裘德!這樣做太殘忍了!……不過我現在已經能夠自製。別再跟著我——別再看我。可憐可憐我,快離開我吧!」
她朝教堂東端跑過去,裘德照她說的轉身離開了。他頭也沒回,裹緊毯子(她沒有注意到),徑直走去。當他經過教堂末端時,她聽見他的咳嗽聲與打在窗上的雨聲混合在一起;即使現在她仍然沒有完全屈服於身上的枷鎖,仍然懷著人類之愛的最後一點本能,所以她一下跳起來,好象要去救他似的。但是她又跪在了地上,雙手捂住耳朵,直到他所有的可能聽到的聲音都消失為止。
這時他來到草地的角處,從這兒那條小路穿過了他小時候趕白嘴鴉的那片田野。他轉過身,又回頭看一眼教堂,淑還在裡面;然後他向前走去,知道自己再也不會看到那種情景了。
秋冬季節在威塞克斯的上下游有一些寒冷的地方,但是當刮著北風或東風時,最冷處要算高地上「褐房子」旁的那個山頂了,通往奧爾弗雷茲托的路就是從這兒與那條古老的山脊小路交叉的。在這兒,初冬即下起雨夾雪來,落滿一地;在這兒,春天的霜凍久久不融化。就是在這東北風的風口上,裘德冒雨前行,渾身都濕透了,因力氣不如先前只好走得十分緩慢,這當然就不足以使他身上保持暖和。他來到里程碑旁,雖然下著雨,他還是把毯子鋪在地上躺下來休息一會兒。在繼續趕路以前,他先去摸了一下碑後面他自己刻的東西。它仍然還在,但是差不多已被苔蘚覆蓋。然後他經過了他和淑的祖先曾經被絞死的地點,下山去了。
他到達奧爾弗雷茲托時天色已黑,他在那裡喝了一杯茶,因為他這時不由感到透骨的寒冷,不喝點東西實在受不了。要趕回家裡他必須坐一段路的汽車,兩路電車,每轉一次車還得等不少時間。這樣,他回到基督寺時已經晚上10點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