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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11:15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裘德此時已搬到基督寺的郊區,遠遠離開了他先前住的聖西拉教堂那片地方——那裡使他感到憂傷,以致於厭惡。這時正下著雨,一個女人身穿一件襤褸的黑衣站在裘德門前的石階上和他談話,他的手還把著門。

  「我現在孤伶伶的,身無分文,無家可歸了——這就是我的處境!父親把我的錢全部借去做生意,然後將我趕出家門,罵我懶惰,事實上我只是在找工作。我現在任憑世人的擺布了!假如你不能收留我,幫助我,裘德,我就必須去濟貧院,或者更糟糕的地方。就在剛才我過來時有兩個大學生還向我擠眉弄眼呢。在有很多青年男人的地方,一個女人要想保持貞潔是很困難的!」

  在雨中說話的這個女人就是阿拉貝娜,時間在淑和菲洛特桑再次結婚的次日晚上。

  「我為你感到難過,但我也只是寄宿在外啊。」裘德冷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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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麼說你不幫我了?」

  「我只能給你點錢,讓你能吃住上幾天。」

  「啊,可是你就不能發發善心,把我收下嗎?去客棧住真讓我受不了,我真孤獨呀。求求你了,裘德,看在過去的份上!」

  「別,別。」裘德慌忙說道。「我不願意想到那些事情,如果你要談它們我就不幫助你。」

  「那麼我想我必須得走了!」阿拉貝娜說。她把頭低下靠在門柱上,哭泣起來。

  「這個房子住得滿滿的。」裘德說。「我只有一間額外的小室——比櫥大不了多少,我的工具、模板和僅有的幾本書都放在裡面!」

  「那對我來說可是一個宮殿了!」

  「裡面沒有床呀。」

  「在地板上鋪一小塊地方就行。那樣對我已經很不錯啦。」

  裘德不能對她太苛刻了,但又不知道該如何辦,於是他便叫來房主,說她是他的一個熟人,現在處境非常艱難,需要臨時找個安身之地。

  「你可能還記得,我以前在羔旗店做過酒吧女吧?」阿拉貝娜高聲說。「今天下午我父親傷了我的心,我就離開他了,身上一分錢也沒有!」

  房主說他記不起她的樣子來。「不過,如果你是福勒先生的朋友,我們會儘可能幫你一兩天的——只要他願意對你負責。」

  「願意,願意。」裘德說。「她的到來真使我大出意外,不過我還是願意幫助她度過難關。」於是他們終於為阿拉貝娜作好了安排:在裘德的雜物堆放室為她鋪一張床,讓她先安頓好,直到她脫離目前的困境——如她所聲明的,這不是她的錯——再回到她父親身邊。

  在他們等待的時候,阿拉貝娜說:「你知道那個消息吧,我想?」

  「我猜得到你指的什麼,儘管我一無所知。」

  「今天我收到安妮從奧爾弗雷茲托寄來的一封信。她剛聽說他們的婚禮在昨天舉行,不過她不知道是否真的那樣辦了。」

  「我不想談這件事。」

  「不,不,當然你不想。只是這說明了她是怎樣一個女人——」

  「我說了別談她好啦!她是一個傻瓜!她也是一個天使,可憐又可愛的人!」

  「如果他們結了婚,他就有機會恢復原來的地位,安妮說大家都這樣講。所有對他一片好意的人都會感到高興,包括主教本人。」

  「別傷害我啦,阿拉貝娜。」

  阿拉貝娜按時在那間小小的屋頂室安頓下來,最初她根本不去接近裘德。她來來去去忙自己的事情,有時在樓梯上或過道上碰見他,她就對他說要在自己最了解的行業里找個工作。當裘德建議說,在賣酒這一行里,去倫敦找工作的機會最大,她就搖搖頭。「不行——那裡誘惑人的東西太多了。」她說。「我得先在鄉下的小酒店找找看,再說倫敦那地方。」

  在接下來的那個禮拜天早晨,他吃早飯比平常晚一些;她怯生生地問他是否可以進來和他一起吃,因為她的茶壺打破了,商店已關門,不能馬上去另買一個。

  「好吧,如果你願意。」他滿不在乎地說。

  他們一言不發地坐在那兒,然後她突然說道:「你好象滿腹心事的樣子,老朋友。我真為你難過。」

  「我的確是滿腹心事。」

  「都是關於她的事,我知道。這與我一點沒關係,不過關於婚禮的事我都能了解到——假如他們真的舉行了婚禮——又假如你想知道的話。」

  「你如何能了解呢?」

  「我原先就想去奧爾弗雷茲托取幾樣留在那裡的東西。那樣我就能看見安妮,她肯定會聽說這件事的所有情況,她有一些朋友在馬里格林。」

  裘德實在受不了要默認這樣一個建議,但是他心中的掛慮和謹慎在互相鬥爭著,最後前者取勝了。「如果你願意就去問問吧。」他說。「那兒的事我一點也沒聽說。婚禮一定是進行得很隱秘的,如果——他們結了婚的話。」

  「恐怕我去那兒往返的錢不夠,不然我早就去了。我得等掙了點錢再去。」

  「哦——我給你付路費吧。」他急不可待地說。這樣,由於牽掛著淑的幸福和她可能的婚姻,他便派遣了一個使者去探聽情報,而這個使者是他最不可能想到要選派的。

  阿拉貝娜出發了,裘德要求她最遲坐7點鐘的火車返回。她走後他自語道:「我怎麼會讓她在指定時間回來呢!她對我什麼也不是——另外那個人也一樣呀!」

  但他那天幹完活後又情不自禁去車站接阿拉貝娜,因他心急如焚,渴望得到她可能帶回來的消息,想知道最壞的結果是什麼,所以這種急切的心情便把他帶到了那兒。阿拉貝娜回來時一路上做著絕妙的酒窩,走出車廂時露出微笑。他只問了一聲「怎麼樣?」滿臉愁容。

  「他們結婚了。」

  「對呀——他們當然結婚了!」他回答。不過她注意到他說話時嘴唇繃得緊緊的。

  「安妮說她在馬里格林有個親戚叫貝林達,她從這個親戚那裡了解到婚禮非常悽慘,非常少見!」

  「你說悽慘是什麼意思?她希望再嫁給他,不是嗎?他也希望再娶她呀!」

  「不錯——是這樣。在某種意義上說想嫁他,但在另一種意義上她又不想。埃德琳夫人對這事感到極為不安,把自己的想法都對菲洛特桑說了。淑在這件事上也相當緊張,她把和你一起時穿的那件最好的繡花睡衣給燒了,為的是把你徹底忘記。唔——如果一個女人想那樣做,她是應該的。我對她的行為表示讚賞,雖然別人不這樣。」阿拉貝娜嘆口氣。「她感到他是她唯一的丈夫,只要他活著,在全能的上帝眼裡她就不屬於任何別人。或許另外一個女人也有同樣的感受!」阿拉貝娜嘆口氣。

  「我不想聽任何假話!」裘德大聲叫道。

  「這不是假話。」阿拉貝娜說。「我和她的感受完全是一樣的!」

  他突然發話結束了這個話題:「好啦——現在我已知道想知道的一切。多謝你帶給我消息。我還不忙著回到寓所去。」然後他立即離開了她。

  裘德懷著痛苦和憂傷,幾乎走遍城裡他曾和淑一起走過的每一個地點,之後他便不知去哪裡了,於是想到回寓所去吃每天的晚飯。但他這人既有好處又有壞處,壞處比好處多,所以他數月以來第一次轉身進了一家酒店。淑又結婚後可能會帶來一些後果,但這一點她卻沒有細想過。

  與此同時,阿拉貝娜已經回寓所了。傍晚已過去,但裘德還沒回來,9點半時阿拉貝娜自己也走了出去,先向河旁的一個邊沿區去了一下,她父親就住在那裡,最近還開了一家既不大又靠不住的豬肉店。

  「瞧,」她對父親說,「儘管那晚你把我大罵一頓,我還是來見你了,有件事要告訴你。我想我又要結婚安居下來啦。只是你必須幫助我;在我忍受了你粗暴對我以後,你不能不理我。」

  「只要我以後不再管你了,做什麼都成!」

  「很好。現在我要去找我的男朋友了。恐怕他這陣兒在尋歡作樂呢,我得把他弄回家。我只求你今晚不要拴門,怕萬一我上這兒來睡覺,同時又回來得很晚。」

  「我早就認為,你要不了多久就會討厭擺架子,討厭呆在外面!」

  「好啦——別拴門。我要說的就這個。」

  然後她又出去,先急忙趕回裘德的寓所確認他真的沒回來後,便去找他。她先精明地估計了一下他可能去的地方,接著徑直奔向裘德以前常光顧的那家酒店,她也曾在那兒做過短時間酒吧女。她剛打開雅座的門便一眼看見他——正坐在屋後面的陰影里,眼睛茫然地盯著地板。他那時喝的不過是啤酒而已,並沒有喝更烈的酒。他沒注意到她,她走進去在他身邊坐下來。

  裘德抬起頭,毫不吃驚地說:「你是來喝點什麼的吧,阿拉貝娜?……我儘量忘記她:就這麼回事!可是我做不到。我要回去了。」她看出他有點兒醉,不過只有一點。

  「我是專門來找你的,好傢夥。你的身體不好。瞧,你得喝點好一些的酒。」阿拉貝娜對酒吧女抬了一下手指。「你得喝點利口酒——這比啤酒更適合一個念過書的人。你應喝點櫻桃酒,或庫拉索酒,不管甜的還是不甜的,或櫻桃白蘭地。我請客,可憐的人!」

  「隨便哪種我都不在乎!就喝櫻桃白蘭地吧……淑對我不好,太不好了。我原先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待我!我對她忠心,她也應該對我忠心才是。為了她我把自己的靈魂都出賣了,可她卻不願為我拿她的靈魂作一點點冒險。為了拯救她的靈魂,她卻讓我的靈魂去下地獄!……不過這也不是她的錯,可憐的女人——我敢說那不是她的錯!」

  看不出阿拉貝娜是怎樣弄到錢的,不過他們倆各叫了一杯利口酒,並付了錢。喝完後,阿拉貝娜提議另外叫一種酒;裘德似乎高興讓一個很懂酒道的人親自陪他享受各種美酒。儘管阿拉貝娜跟著裘德一次次地喝,但他每喝一口時她就只啜一下,她儘量讓自己不要喝昏了頭——但實際上喝的酒也不少,她的臉已變得通紅起來。

  這晚她對他說話的語氣,總是充滿安慰和甜言蜜語;只要他一說「我不在乎我會怎麼樣了」——他不斷地說著這樣的話——她就回答說「可是我很在乎啊!」酒店關門的時間已到,只好把他們請了出來;於是阿拉貝娜用一隻手臂摟住他的腰,領著他搖搖晃晃朝前走去。

  他們來到街上後她說:「你這個樣子我把你帶回去,真不知房東會說什麼。我想我們已被關在門外了,所以他不得不下樓來開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自己沒有個家,這可是糟糕透頂的事。讓我告訴你,裘德,我們最好該怎麼辦。咱們到我父親的家去——今天我已同他和好點了。我可以領你進去,誰也不會看見你的,到明天早晨你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隨便做什麼——隨便去哪兒。」裘德回答。「見鬼,這關我什麼事呢?」

  他們就這樣朝前走去,像任何一對喝醉了酒的夫妻,她仍然摟著他的腰,而他最後也摟著她了;不過他這樣做毫無情愛的意思,而只是因為他太疲乏,太飄搖不定了,需要攙扶而已。

  「這——就是殉教者們——被燒死的地方。」他們拖著身子穿過一條寬闊的大街時,他結結巴巴地說。「我記得——老富勒[169]在他的《神聖之國》里——我是路過這兒——才想起來了的——老富勒在他的《神聖之國》里說,用火刑處死里德雷[170]時是由史密斯博士布的道,他引作布道題目的經句為:『我若將我身軀讓人燒毀,而卻沒有慈愛,於我絲毫無益。』——每當經過這裡我常會想起這句話來。里德雷是一個——」

  「是呀,你說的完全對。你也是考慮得太多了,親愛的,即便它與我們眼前的事沒多大關係。」

  「唉,有很大關係的!我就正在將我的身體讓人燒毀啊!不過——哈——你不明白的!——這些事情只有淑才能明白!而我卻是在誘姦她——可憐的女人!現在她已走了——我也不在乎自己了!你想拿我怎麼辦就怎麼辦吧!……然而她那樣做卻是為了良心上的原因,可憐的淑啊!」

  「她該死!——我是說,我認為她是對的。」阿拉貝娜打著呃說。「我像她也有自己的感情,我感到在上帝眼裡我是屬於你的,不屬於任何別人,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改過——呃——遷善不嫌晚嘛——呃!」

  他們已經來到她父親住的地方,她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在屋裡摸著燈。

  此時的情形,與很久以前他們摸進克雷斯考布那間小屋的情形,並非完全不同。或許阿拉貝娜的動機也沒什麼兩樣。不過裘德並沒有想到這點,儘管她想到了。

  「我找不到火柴,親愛的。」她把門拴好後說。「不過沒關係——走這邊。儘量輕一點。」

  「真是一團漆黑呀。」裘德說。

  「把你的手給我,讓我領著你走。就這樣。快坐下來,我把靴子給你脫了。我不想吵醒他。」

  「誰?」

  「父親呀,不然他又會罵我一頓的。」

  她把他的靴子脫下來。「好啦,」她耳語道,「抓住我——別管你有多重。現在——1梯,2梯——」

  「可是——難道我們在馬里格林外面那間舊屋子裡嗎?」裘德麻木地問。「我已好多年沒到這裡面來了!嗨,我的那些書在哪裡?你告訴我好嗎?」

  「我們在我的家裡,親愛的,這兒沒有人能發現你醉成什麼樣子。注意——3梯,4梯——對啦。現在咱們繼續往上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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