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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11:11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次日下午人們熟悉的基督寺濃霧仍然籠罩著一切。淑那細長的身影依稀可見朝著火車站走去。
裘德這天絲毫沒有心情去上班。她可能要經過的方向他也是不能夠去的。他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來到一片景色陰鬱、奇特平坦的地方,只見水珠從樹枝上滴落下來,不時從什麼地方傳來肺結核病人的咳嗽聲——以前他從沒來過這裡。
「淑離開我了——離開了!」他痛苦地低語。
與此同時她已經坐火車走了,到達「奧爾弗雷茲托路」,從那兒乘有軌汽車到了鎮上。她曾讓菲洛特桑不要來接她,說她希望自願回到他身邊,回到他的房子,他的家。
那是禮拜5傍晚,小學教師特意選擇了這個時間,因為那天4點鐘以後直到下禮拜1早晨他才有空。她在黑熊店租的送她到馬里格林的一輛小車,照要求在小巷盡頭停住讓她下了車——那兒離村子還有半英里路程——然後帶著她的行李先趕到校舍去了。車子回來時她在路上碰見,並問司機老師的房子是否開著。司機說是,還告訴她,她的東西都是老師親自接過去的。
現在她可以進入馬里格林而不會引起太多注意了。她經過了那口井,穿過一片樹林,來到另一邊那所嶄新的小學,沒有敲門便拉開了房間的門閂。菲洛特桑照她的要求,站在屋子中間等她。
「我來了,理察。」她說,臉色蒼白,渾身發抖,一下坐進椅里。「我真不能相信——你原諒了你的——妻子!」
「一切我都原諒,親愛的淑珊娜。」菲洛特桑說。
他這麼親密的稱呼使她吃了一驚,儘管他這經過考慮的話說得很平淡。然後她又鼓起勇氣。
「我的孩子們——都死了——他們死了倒是對的!我覺得高興——幾乎覺得高興。他們是因為罪惡所生的。他們以生命的代價來教我如何去生活!他們的死是我洗滌罪惡的第一步。所以說他們沒有白死!……你願意重新娶我嗎?」
她那可憐巴巴的話和語氣使他非常激動,所以他就更多地表現出親熱來了。他俯下身去吻她的面頰。
淑十分微妙地縮回,她剛一接觸到他的嘴唇就發起抖來。
菲洛特桑的心不禁一沉,因為欲望在他身上又復活起來。「你對我仍然反感呀!」
「哦,不,親愛的——我——我一直在潮濕的空氣里坐車,有些寒冷!」她說,慌忙中現出憂慮的笑容。「我們什麼時候去舉行婚禮呢?很快嗎?」
「我原想在明天一早——假如你真的願意。我要找人給牧師帶信去,告訴他你回來了。我已經把事情都告訴了他,他對此給予高度讚揚,說這樣會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令人高興和滿意的結果。不過——你對自己有把握嗎?現在拒絕還來得及,假如——你認為自己還不能這樣做,明白嗎?」
「能,能,我能!我想很快把這事辦了。告訴他,馬上告訴他!為孩子們處理後事已經把我弄得精疲力竭了——我不能等得太久啦!」
「那麼先吃喝點什麼吧,然後再到埃德琳夫人家去,你暫時在那兒的一間屋子住著。我告訴牧師明天上午8點半就舉行婚禮,那時周圍還沒有什麼人——如果你不覺得太早了的話?我朋友吉林厄姆在這兒,他是來為我們舉行婚禮幫忙的。他真是太好了,不厭其煩從沙斯托趕到這裡來。」
一般女人對於物質的東西眼光都十分敏銳,但淑不像她們,她似乎對她們身處的屋子或周圍的具體情況視而不見。不過在穿過客廳去放下皮手筒時,她輕輕「啊」了一聲,臉色也更加蒼白起來。她的表情,就像是判了死刑的罪犯看見自己棺材時的那副模樣。
「怎麼啦?」菲洛特桑說。
原來寫字檯上的文件夾碰巧是打開的,她把皮手筒放上去時瞥見那兒放了一份文件。「哦——只是——很可笑地嚇了一跳!」她說,一邊回到桌旁一邊極力用笑聲來掩飾她剛才的叫喊。
「啊!是的。」菲洛特桑說。「那是結婚證……剛送來的。」
吉林厄姆從樓上他住的房間下來了,走到他們中間;淑感到忐忑不安,儘量使自己和他相處得融洽一些,凡是她認為可能使他感興趣的話題她都談——除了她自己而外——雖然這可是最使他感興趣的事。她服服帖帖地吃了些晚飯,然後就準備到附近她的住處去。菲洛特桑把她送過草地,在埃德琳夫人的門口和她道了晚安。
老太太陪淑來到她的臨時住處,幫她打開行李。除了其它東西外,她還取出一件雅觀的繡花睡衣。
「喔——我原來並不知道那件衣服也放進來了!」淑趕緊說。「我並沒有打算帶來的,這兒另外有一件。」她遞過來一件非常樸素的新睡衣,用未經漂過的粗印花布做成。
「可這是最漂亮的衣服呀。」埃德琳夫人說。「那另外一件簡直就和《聖經》中的麻衣[168]一樣!」
「不錯——我是有意要穿它的。你把那件給我吧。」
她接過去,用盡渾身力氣把它撕破,撕得滿屋子吱吱地響,像一隻梟的尖叫似的。
「哎呀,哎呀!——不管……」
「那是通姦穿的!它代表我並沒有的感情!——我很早以前買的——為的是讓裘德高興。現在必須把它毀了!」
埃德琳夫人舉起雙手,淑仍情緒激動地把那亞麻布撕成了碎片,再投到火中燒毀。
「你該把它給我的!」寡婦說。「看見你將那麼漂亮的繡花衣服丟到火中燒掉,我確實很難受——這倒不是因為那種花睡衣對我這樣的老太太有多大用處。我穿這些東西的時候早已經過去了,消失了!」
「它是一件該死的東西——使我想起我想忘卻的事!」淑又說。「它只適合拿去燒掉。」
「老天爺,你對自己太苛刻了!你幹嘛要說那樣的話,罵你失去的可愛無辜的孩子也跟著下地獄嗎?無論如何我可不認為那就是宗教信仰!」
淑一下子撲到床上,啜泣起來。「啊,別那樣,別那樣!那會要我命的!」她痛苦地哆嗦著,然後滑下去跪到了地上。
「讓我告訴你怎麼辦吧——你不應該再嫁給這個男人的!」埃德琳夫人義憤地說。「因為你還愛著另一個男人!」
「不,我必須嫁給他——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哼!你還是另一個男人的老婆呢。如果你們不想又去起誓受婚姻約束,像第一次那樣,那才是你們的良心更值得稱讚之處,因為你們有自己的理由。你們也會繼續生活下去,到頭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畢竟說來,這隻關係到你們兩個人的事,礙不著別人。」
「理察說他會讓我回到他身邊,所以我是一定得回來的!假如他拒絕了,我也不必非要放棄裘德不可。但是——」她仍然將臉埋在被褥里,埃德琳夫人離開了房間。
這段時間菲洛特桑已經回到朋友吉林厄姆旁邊,朋友還坐在晚餐桌旁。不久他們起身,到外面的草地上抽一會兒煙。淑的房間裡亮著一盞燈,一個人影不時在窗簾里移來移去。
淑那種難以形容的嫵媚顯然給吉林厄姆留下了印象,沉默片刻後他說:「瞧,你又差不多得到她了。她總不可能再一次離開你吧。梨子已經落到你手裡啦。」
「是呀!……我想,她說什麼我就信什麼是沒錯的。我承認,在這件事上似乎有一點自私的成分。她這個人對於我這樣一個老保守而言,當然是一種奢侈,此外在牧師和正統的俗人眼裡,他們還會認為我改邪歸正了——因為我讓她離開的事他們還從沒饒恕我呢。那樣的話,在一定程度上我又可以過上以往那種生活了。」
「唔——假如你有重新娶回她的充分理由,看在上帝份上你就娶吧!我過去總是反對你把籠子打開放跑了鳥兒,因為那樣做顯然是在自我毀滅。如果在對待她的事情上你當初不是太軟弱,那麼你現在可能已是一個督學或牧師了。」
「我給自己帶來了無可彌補的損失——我知道這一點。」
「一旦你又把她娶回來,就好好看住吧。」
菲洛特桑今晚更加閃爍其詞。他不想明明白白地承認說,他讓淑回來本質上與讓她走所感到的懊悔毫無關係,而主要是一種人的本能面對習俗與信仰在極力逃避的表現。他說:「不錯——我會那樣做的。我現在對女人更加了解。就一個在其它問題上有著我這些觀點的人而言,不管讓她走有多麼公正都幾乎說不通。」
吉林厄姆看著他,心中疑惑,不知是否會發生這樣的事:世人的嘲笑和他自身的肉慾導致了他的這種反叛精神,這種精神不知是否會使菲洛特桑變得更加正統,從而冷酷無情地對待她——這種冷酷的程度,不知是否會超過他過去不拘禮節、剛愎任性地給予她的仁慈。
「我發覺憑衝動辦事是不行的。」菲洛特桑又說,時刻越來越感到必須要依照自己的立場觀點行事。「我過去面對教會的教義極力逃避,但我那樣做並沒有蓄意中傷的意思。女人的影響是很奇特的,她們誘使你去濫用仁慈。不過,我現在對自己認識得更加清楚了。明智地嚴厲一點,也許……」
「不錯。但你只能漸漸勒緊韁繩,不要一開始就用力過猛。到了最終她便會服服帖帖。」
這種告誡是沒有必要的,儘管菲洛特桑嘴上沒說。「在我同意放她走這件事上,我和沙斯托那位牧師發生了爭執;之後我離開了那裡,但當時他說的話我現在還記得。『要想重新恢復你和她的地位,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承認自己錯誤——沒有採取明智強硬的手段將她約束住,然後如果她願意就把她重新娶回來,並在以後別再動搖不定了。』不過我當時真是極不受管束,對於他的話不屑一顧。可是離婚後她竟然又想重新回到我身邊,這倒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埃德琳夫人房舍柵欄的門咔嗒了一聲,然後有個人朝著學校那邊走去。菲洛特桑說了聲「晚安」。
「唔,是菲洛特桑先生嗎,」埃德琳夫人說,「我來找你的。我剛才一直在樓上和她一起,幫她打開行李。我敢說,先生,我認為你們不該那樣做!」
「什麼——是結婚的事?」
「是呀。她在勉強自己和你結婚,可憐又可愛的小東西。可你一點也不知道她現在多麼痛苦。我向來就不很贊成也不很反對宗教,不過讓她做這種事是錯誤的,你應該勸她不要這樣。當然,你把娶回來大家會說你這人太善良、太寬大仁慈了,但我不這麼認為。」
「那是她的意思,我只是同意罷了。」菲洛特桑嚴肅沉靜地說,埃德琳夫人的反對使他變得莫名地固執起來。「過去犯下的一個大錯現在要糾正過來了。」
「我可不這麼想。如果她是誰的老婆,那麼只能是那個男人的。她為他生了3個孩子,他非常愛她,所以再極力慫恿她這樣做就太邪惡可恥——她真是一個擔驚受怕的可憐東西!現在沒一個人站在她一邊。這個固執的傢伙又不准唯一會成為她朋友的男人接近她。我真弄不明白最初是啥使她產生了這種心情的!」
「我也說不清楚,不過當然不是我啦。就她而言,她完全是心甘情願的。我現在也只能說這些了。」菲洛特桑生硬呆板地說。「你現在也反對起我來,埃德琳夫人,這可不恰當呀!」
「好啦,我早就知道我的話會冒犯你,不過我不在乎。事實就是事實。」
「你並沒有冒犯我,埃德琳夫人。儘管如此,你一直是我很好的鄰居。不過總得讓我知道,怎樣對我和淑珊娜才是最好的辦法呀。這麼說我想你不會和我們一起去教堂參加婚禮了?」
「不去,去了才該死呢……我不明白這年頭兒要怎麼樣了!現在這會兒,婚姻變得越來越嚴重,一個人要結婚真會感到害怕。我們那個時候對婚姻可是比較隨和,但我並不覺得那有什麼更糟的!我和我那個可憐的男人結婚時,請了整整一個禮拜的客,把教區的酒都喝光啦,後來不得不向別人借了兩先令半硬幣,才開始過起日子來!」
埃德琳夫人回她房捨去後,菲洛特桑憂鬱地說:「我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這樣做——無論如何太倉促了點。」
「為什麼?」
「如果她真是違背本意強迫自己這樣做——僅僅由於對義務或宗教有了新的看法——那我也許應該讓她稍微等一等再說。」
「你既然已走到這一步了,就不應該打退堂鼓。我就是這麼看的。」
「我現在的確也不能往後推了。不過當她看見那張結婚證發出輕微的叫聲時,我是感到疑慮不定。」
「瞧,別再疑慮不定了吧,老朋友。我明天早晨就要把她交給你了,你也要娶她啦。我總感到內疚當時沒有更多阻止你放她走,現在我們已走到這一步,如果我不幫助你把此事糾正過來,我是不會甘心的。」
菲洛特桑點了點頭,看見自己朋友多麼堅定可靠,他也更加坦然起來。「毫無疑問,等我所做的事被人們知道以後,很多人都會認為我是一個軟心腸的傻瓜。可是他們對於淑並不像我這樣了解。儘管她這人非常難以捉摸,但她的本性是誠實正直的,我認為她並未做過違背良心的事。她和福勒共同生活過的事實絲毫不能代表什麼。當她離開我去投奔他的時候,她認為並沒有超出自己的權利範圍。而現在她的看法不同了。」
第2天早晨,這兩個朋友一致默認了(儘管他們各自的觀點立場不同)讓那個女人在聖壇上作自我犧牲——就在她樂意稱為宗教信條的聖壇上。8點過幾分鐘,菲洛特桑就到寡婦埃德琳的家去接淑了。前一兩天低地里的濃霧已經往上瀰漫到這裡,草地上的樹叢積滿了霧,然後把它變成大顆大顆的露珠,像陣雨似地滴落下來。新娘戴上帽子穿好一切在那兒等著,已準備就緒。在這蒼白的晨光里,她看來太像自己名字所暗示的百合花了——她有生以來從沒這麼像過。她深受懲罰,憤世嫉俗,滿懷悔恨,緊張的神經也使得她的肉體深受其害;她的形體看來比過去更加瘦小了,雖然淑身體最好時也未曾是個豐滿的女人。
「你真快。」小學教師說,寬宏大量地握住她的手。但是他克制住自己的衝動不去吻她,因為他還記得昨天她被驚嚇的事,這事一直縈繞在他腦際,使他鬱鬱不樂。
吉林厄姆也來到他們身邊,然後他們就離開了埃德琳寡婦的家,老太太仍然堅決不去參加婚禮。
「教堂在哪裡?」淑問。自從舊教堂被拆除後她再沒來這裡住過,加上由於自己現在心事重重的,所以新教堂也忘記了。
「在前面。」菲洛特桑說,跟著濃霧中便隱隱呈現出教堂那高大莊嚴的尖塔。牧師已經進教堂去了,待他們進去時他高興地說:「我們的蠟燭都快要燃光了。」
「你真的——希望我嫁給你嗎,理察?」淑氣喘吁吁地耳語道。
「當然,親愛的:這個希望超過了世上的一切。」
淑不再說什麼。而他有兩三次都感到,他以前讓她走時的那種人性的本能,現在並沒有堅持到底。
他們佇立在那兒,一共5人:牧師、執事、他們兩個和吉林厄姆。接著他們那神聖的婚禮便再一次舉行。在教堂的中殿裡有兩三個村民,當牧師念到「上帝所配」時,可聽見村民中間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的確是上帝所配呀!」
這真像是他們先前自身的幽靈,在同樣的情景下重複著婚禮一般,只不過第一次婚禮是多年前在梅爾徹斯特舉行的。他們在結婚薄上簽字後,牧師就祝賀這對夫婦,說他們的行為又高尚、又正直、又仁慈。「結局好則一切皆好。」他微笑著說。「你們已『從烈火中得救』,我祝你們倆終身幸福。」
他們沿著幾乎空無一人的教堂走出去,然後回到校舍去了。吉林厄姆想那晚就回家,便早早離開。走時他也向這對夫婦表示了祝賀。「瞧,」他和菲洛特桑分手時說,後者單獨送了他一段路,「這下我可以給你們當地的人講述一個美好圓滿的故事了。他們一定會稱讚你們說『做得好』。」
這位小學教師回來時淑正裝著做什麼家務,好象她原來就住在這兒似的。可是他一走近前來她就顯得有些膽怯;看見這種情況他心裡產生了內疚。
「親愛的,我當然不會來打擾你,咱們還是和從前一樣各過各的。」他嚴肅地說。「咱們這樣做只是在社會上對自己有利而已,所以就應該這樣——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原因。」
淑這下臉上才露出了一點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