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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11:07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淑的思想來了一個180度的大轉彎,她把那個仍住在馬里格林的男人看做是自己不可分離的丈夫。

  就在孩子們的慘劇發生前一天,當她和裘德站在基督寺的雨中觀看遊行隊伍朝禮堂走去時,菲洛特桑看見了他們兩個。可是他當時對此沒向同伴吉林厄姆提一個字;吉林厄姆是他的老朋友,那時正逗留在他住的那個村子裡,這次也的確是他提出到基督寺來玩一天。

  「你在想什麼呢?」回家的路上吉林厄姆問。「想你從來沒有得到過的大學學位嗎?」

  「不,不,」菲洛特桑態度生硬地說,「我在想今天看見的某個人。」過一會兒他又補充道;「是淑珊娜。」

  「我也看見她了。」

  「可你什麼也沒有說。」

  「我不想引起你對她注意。可是既然你看見她了,就應該說:『你好,我昔日親愛的——什麼來著?」

  「啊,哦,也許吧。不過你對這個怎麼看:我有充分理由認為我和她離婚時,她是清白無辜的——一切錯誤都在我身上。是的,的確如此!這很尷尬,是嗎?」

  「不管怎樣,她後來顯然費過心糾正你錯誤。」

  「哼,你這個嘲笑可並不高明。我當時無疑應該等待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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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本周末,吉林厄姆回到他沙斯託附近的學校去了,菲洛特桑便朝奧爾弗雷茲托的市場走去,這已是他的習慣。他一邊沿著那個長長的山坡往下走——他比裘德還先知道這座山的,儘管他在自己一生中並沒有像裘德一樣在這上面往返的次數多——一邊又思考著阿拉貝娜說的那些情況。到鎮上後,他買了1份平常那種地方性周報,在一個客棧里坐下休息,以便再往回走幾英里路;趁這個時間他從衣袋裡取出報紙看了一會兒。那篇「石匠的孩子們奇怪自殺」的報導引起了他注意。

  儘管他是一個不易激動的人,但這件事仍使他深感痛苦,並且十分迷惑,因為報上說的那個大孩子的年齡他弄不明白。不過,報上的消息在某些方面無疑是真實的。

  「他們的一杯苦酒現在也斟得滿滿的啊!」他說,對於淑琢磨了又琢磨:她離開他後又得到了什麼呢?

  阿拉貝娜已在奧爾弗雷茲托住下來,菲洛特桑每周6都要來這兒趕集,難怪幾個禮拜後他們又碰見了。確切時間是在她剛從基督寺回來的路上;她這次在那兒呆得比原先打算的久得久;她不無興趣地注視著裘德的行動,儘管他並沒有再看見她。菲洛特桑正往回趕路,突然遇見了阿拉貝娜,她迎面朝著鎮上走去。

  「你喜歡走這條路,是嗎,卡特勒特夫人?」他說。

  「我只是才又開始在這條路上走了。」她回答。「我做姑娘和妻子時就住在這裡,我過去生活里所有那些有趣的事情,都與這條路密切相關。那些事情近來又攪得我激動不安,因為我剛去了基督寺。不錯,我又看見裘德了。」

  「啊,那場可怕的災難對他們怎麼樣了?」

  「非常——奇怪——真是——非常奇怪!她不再和他一起生活。我離開前才聽到這件確切的事。雖然我那次拜訪了他們之後,從他們的態度上我就認為事情在朝著那方面發展了。」

  「沒有和她丈夫一起生活了?唉,我以為那場悲劇會使他們結合得更緊密呢。」

  「畢竟說來,他並不是她丈夫。她絕沒有真正和他結婚,儘管他們像夫妻一樣生活了這麼久。如今他們遭到這樣悲慘的事,但卻並沒有在這時抓緊按照法律手續把婚事辦了;她倒接受了一種奇特的宗教方式,正如我在失去卡特勒特遭受痛苦時那樣,只是她的那種方式比我的更出奇。我聽說,她認為在上帝和教會的眼裡她是你妻子——只是你妻子,任何人的行為都不可能使她成為別人的妻子。」

  「啊——真的?他們已經分手了呀!」

  「你瞧,那個最大的男孩是我兒子——」

  「啊——你的兒子!」

  「是啦,可憐的小傢伙——謝天謝地,他可是我正式結婚生的呀。也許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她感到她的位置應該由我取代。我也說不準。不過就我來說,我不久要離開這裡了。我要照料父親,我們可不能住在這樣一個無聊的地方。我希望不久在基督寺或某個大城市的酒店裡再找個事做。」

  然後他們便分手了。菲洛特桑往山坡上爬了幾步後又停下,急忙轉身叫住她。

  「他們現在——或過去的住址你知道嗎?」

  阿拉貝娜告訴了他。

  「謝謝。再見!」

  阿拉貝娜現出猙獰的笑容,繼續往前走去,從那些截去了梢的柳樹開始,到市鎮第一條街的那些老貧民所,一路上她都在臉上做著酒窩。

  與此同時菲洛特桑朝著高處的馬里格林走去,在經過了一段漫長的歲月之後,他第一次眼前又出現了希望。他從草地上那些大樹下穿過去,來到簡陋的校舍前站了一會兒——他是被貶到這裡來的——想像著淑從門口跑出來接他。菲洛特桑太寬厚仁慈了——無論是基督教徒的還是異教徒的仁慈——所以才把淑放走;他為此而遭遇的麻煩,是無人能比的。他被那些道德美好的人逼得四處碰壁,幾乎忍無可忍。他曾經幾乎要餓死,現在完全靠著這所村小學裡微薄的工資度日(那位牧師曾因為像朋友一樣幫助他,而被人們說三道四)。他經常想到阿拉貝娜說的話:他本應該對淑更嚴厲一些,她的頑強固執要不了多久就會屈服。然而他自己卻是一個頑強固執、自相矛盾的人,對於別人的意見和自己被灌輸的原則,一概置之不理;所以他深信自己對待妻子的行為是正確的,這種信念從沒改變。

  原則假如由於一方的感情而受到破壞,那麼也容易由於另一方的感情遭到同樣不幸。他過去憑著本能給了淑以自由,現在這種本能又使他並沒因為她去和裘德生活了,就認為她更壞。他仍然還以自己離奇的方式嚮往著她,假如他並不是愛她的話;他也不管什麼方法對策的,不久便感到她如果又回到他身邊來他會感到高興——只要她來是出於自願。

  但他發現用點心計也有必要,以便阻擋世人冷酷無情、毫無人性的輕蔑的狂風。他眼下便有現成材料。他可以找出體面的託詞,說他過去對於淑的看法是錯誤的,不應該和她離婚,並因此讓她回到自己身邊,重新和她結婚;這樣他也許還可以得到一些安慰,恢復原來的工作,也許會回到沙斯托小學去——如果不能成為一名正式牧師進入教會的話。

  他打算給吉林厄姆寫封信去,了解一下他有什麼意見,以及對他菲洛特桑要給淑去封信的事有什麼看法。吉林厄姆自然回信說,既然她已離開了他,最好就別再管她了。他還認為,要說她是誰的妻子,她就只能是那個男人的妻子——她為他生了3個孩子,並同他一起經歷了悲慘離奇的生活。因為那個男人對她的依戀之情似乎異常強烈,所以這對不同尋常的人在一定的時候可能會合法成婚,那時一切都將會好起來的,體面正常的。

  「可是他們不會——淑不會的!」菲洛特桑獨自叫道。「吉林厄姆太注重實際了。她已經受到基督寺的思想和教育影響。她認為婚姻是不能解除的,我很清楚地看到她的這種觀點,並知道她們是從哪裡得來的。它們和我的看法不同,不過我可以利用它們來促進我的觀點。」

  他又給吉林厄姆回了一封簡短的信。「我知道我是完全錯誤的,不過我還是不能同意你的意見。至於說她和他已生活在一起,並為他生了3個孩子,我的感覺是(儘管我不能按照過去的方式,提出任何邏輯上的或道義上的辯護)她僅僅才完成了自己的教育而已。我會給她寫信的,了解一下那個女人說的話是否真實。」

  既然他寫這封信時就已決定了要這樣做,便根本沒有什麼理由再給朋友去信。然而,菲洛特桑是一個習慣於這樣做事的人。

  因此他經過仔細推敲,認真琢磨,給淑寫了一封正式的信;由於知道她性情容易激動,他便在字裡行間不時顯露出拉達曼堤斯[165]的那種嚴厲態度,小心翼翼隱藏起自己異教的感情,以免使她擔驚受怕。他陳述說,他知道她的觀點發生了很大變化,所以感到他必須告訴她,自從他們分手後他所經歷的種種事情也大大改變了他的觀點。他並不向她隱瞞這個事實:他給她寫信並非因為他還懷著熱烈的愛。他這樣做是希望他們兩個的生活——假如並不成功的話——至少不要太慘敗,因為他們正受著如此威脅——這都因他過去照著自己所認為的正義、仁慈和理性的原則行事所致。

  他發現,在我們這樣一個古老的文明里,過度放縱自己天生的、不受約束的正義感和公平感,必然是要受到懲罰的。假如你希望享有一般人的舒適和榮譽,你就必須照後天學得的、培養而成的正義感和公平感行事,而不要去理睬天然的愛心。

  他建議說,請她到馬里格林來找他。

  但是轉而一想,他又把信末倒數第2段去掉,重抄一遍後就立即寄出去了,然後十分激動不安地等待著結果。

  幾天以後,基督寺的「啤酒塞巴」郊區籠罩在一片白霧裡,一個人影穿過霧中,來到裘德·福勒現在的住處——他自從和淑分居後就住在這裡。然後傳來了膽怯的敲門聲。

  那是傍晚時分,他在屋裡。他產生了一種預感,於是趕緊一縱身衝到門口。

  「你和我一起出去好嗎?我不想進屋裡來。我想——想和你談談——和你一起到墓地去一趟。」

  淑說這些話時聲音顫抖著。裘德戴上帽子。「這樣出去,外面太陰沉了。」他說。「不過如果你不想進來,也沒關係。」

  「是的——我不想進來。我不會耽擱你太久的。」

  開始裘德感到很激動,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麼好;而她也是相當緊張,當初的力量似乎跑得無影無蹤。他們穿過白霧,很長時間就像是陰間的幽靈一樣,沒有聲音,沒有手勢。

  「我想告訴你件事,」她片刻後說,聲音一會兒快,一會兒慢,「這樣你就不會道聽途說了。我打算回到理察身邊去。他已經——那麼寬宏大量地——答應了原諒我的一切。」

  「回去?你怎麼能——」

  「他打算和我復婚。那都是為形式起見,為了滿足這個世界——它並不以事情的本來面目去看待它們。不過我當然已經是他的妻子了,任何事情都沒有改變這一點。」

  他懷著極大的痛苦轉向她。

  「可你是我的妻子啊!是的,你是我妻子。你知道這一點。我一直後悔為了顧及面子,我們那次裝做離開,回來後便假裝已經合法結婚。我那時就愛你,你也愛我,我們便結合到了一塊,那就是我們的婚姻。我們現在還仍相愛——你和我都明白這一點,淑!所以我們的婚姻並沒有解除。」

  「不錯,我知道你是怎麼看這事的。」她回答,絕望地克制住自己。「但是我會和他復婚,正如你會這樣說。嚴格說來你也——別在乎我這樣說,裘德!——你也應該再把阿拉貝娜——娶回來。」

  「是嗎?天哪——接下來又該怎樣呢?不過如果你和我已經合法結婚了——我們當時不是差點要那樣做嗎——又怎麼樣呢?」

  「我也會產生同樣感覺——咱們的婚姻並不是真正的婚姻。我會回到理察身邊去,而不再重複這神聖的婚禮,如果他提出這個要求。但是『世界和它的習俗也有可取之處』,[166](我想),所以我會讓步,再舉行一次婚禮……別諷刺我,和我爭辯,把我身上的一切生氣都毀滅了,我懇求你!我知道我曾經是最堅強的人,也許我那時對你還很殘酷。但是裘德,你就以善報惡吧!我是個女人呀,別對我以牙還牙,對我仁慈些。啊,對我仁慈些吧——一個極力想改過自新、可憐巴巴的壞女人!」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眼睛濕潤了。失去孩子給她帶來的打擊,似乎已使她喪失了理智。她那曾經敏銳的眼光已變得昏暗不清。「一切都錯了,一切都錯了!」他沙啞地說。「邪惡——反常!我要被逼得發瘋了。你喜歡他嗎?你愛他嗎?你明白你並不呀!那只會是你在瘋狂地出賣自己的肉體——上帝饒恕我——不錯,就是那麼回事!」

  「我並不愛他——我必須,必須承認這一點——為此我感到最深深的悔恨!但我會去服從他,從中盡力學會去愛他。」

  裘德爭辯著,極力勸著,懇求著,但她對自己深信不疑,任何東西都阻止不了她。這似乎是她在世上所做的唯一堅定不移的事,而她在此事上的堅定不移,使得她在別的每一個衝動和意願上,都表現得動搖不定。

  「我非常替你著想,讓你知道全部真相,並且親自來告訴你。」她放低聲音說。「這樣你就不致於從別人那裡聽來言傳,而認為自己沒有受到尊重。我甚至還向你承認了我並不愛他這個極端事實。我真沒想到自己這樣做你會對我如此粗暴!我還打算來請你……」

  「在婚禮上把你交給新郎?」

  「不是。是把我的箱子——寄給我——假如你願意的話。不過我想你是不會的。」

  「唉,我當然會。怎麼——他不來接你嗎——不來這兒把你娶走?他不願意屈尊這樣做?」

  「不是——是我不讓他那樣。我心甘情願回到他身邊,正如我心甘情願離開他一樣。我們將在馬里格林的那個小教堂里舉行婚禮。」

  他稱她為一個剛愎任性的人——她在這方面實在可悲,裘德為她深感同情,不止一次情不自禁流下眼淚。「像你這樣為了悔罪而衝動地自我懲罰的女人,我還從沒見過,淑!人家剛剛以為你會勇往直前——這才是合情合理的行為——你可又突然轉身繞過拐角跑了!」

  「唉,好啦,別再提這些話啦!……裘德,我必須說再見了!不過我本來是想讓你和我一起去墓地的。讓咱們到那裡去告別吧——就在孩子們的墓旁,是他們用生命才使我深深認識到了自己錯誤的觀點。」

  於是他們轉身朝墓地走去,在請求之後,門為他們打開。淑曾經常去那兒,所以黑暗中也能找到路。他們來到墓前,靜靜地站在那裡。

  「我希望咱們——就在這兒分手。」她說。

  「好吧!」

  「別因為我的信念促使我這樣做就認為我太狠心。你對我的寬宏大量、赤膽忠心是無與倫比的,裘德!你在世間的失敗——假如你失敗了的話——仍然應該受到讚揚,而不是責備。請記住,人類中最優秀、最偉大的人,是那些在世間一無所成的人。每一個成功者都或多或少懷著私心。忠誠者是要失敗的……『慈愛並不尋求自身。』[167]」

  「咱們對那一章的看法是一致的,我永遠可愛可親的人,咱們就照著它所說的,好離好散吧。當其餘一切你稱為宗教的東西都不存在時,它那些詞句將仍然堅不可摧!」

  「好啦——別再討論它了。再見,裘德,我這同命的罪人,最仁慈的朋友!」

  「再見,我這誤入岐途的妻子。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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