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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11:04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此時淑已恢復過來,雖然她曾希望一死。裘德也在他的老行當里找到了工作。他們現在已搬到另外的寓所,地點在「啤酒塞巴」一方,離「聖西拉[162]禮儀教堂」不遠。

  他們常默默無言地坐在那兒,內心懷著不祥之兆——既感到事事與他們直接作對,又覺得它們在不知不覺地阻礙他們,而前者更甚。當淑的智力像星星一樣閃爍發光時,一些模糊離奇的想像曾縈繞著她心際:她似乎覺得,世界就像是夢中作的一首詩或一支曲子,人在朦朦朧朧時它似乎美妙絕倫,而在完全清醒時它則顯得毫無希望,荒謬可笑;上帝像夢遊者一樣機械呆板,而不像哲人一樣深謀遠慮;在形成世間的各種狀況時,人們好象從來沒有想到,受這些狀況支配的人當中,有一部分人的悟性會發展到現今會思想、有教育的人所達到的程度。而生活的折磨,使得抽象的敵對勢力呈現出具體的人形來,裘德和她過去那些模糊的想像,現在由一種意念取而代之:就是他們覺得自己正在逃避著一個迫害者。

  「咱們只好順從了!」她悲哀地說。「主宰我們的上帝,把自古以來所有憤怒都發泄到了我們這兩個可憐蟲身上,所以我們不得不屈服,此外別無選擇。與上帝作對是毫無用處的!」

  「咱們只是反抗人和不合情理的環境罷了。」裘德說。

  「對呀!」她咕噥道。「我剛才一直在琢磨什麼來著!我像個原始人一樣迷信起來!……可不管我們的敵人是誰或是什麼,我都被嚇得只好屈服了,我已失去一切抵抗力量和進取精神。我被打敗了,打敗了呀!……『咱們倆在世界、天使和人們面前真是出了大醜呀!』如今我總這樣說。」

  「我也有同感!」

  「咱們怎麼辦呢?你現在有工作幹了,可是記住,這或許只是因為我們的經歷和往事還絕對無人知道……假如他們知道了我們的婚姻並非正式的,可能會把你像在奧爾德布里克漢一樣趕走!」

  「我也說不清。或許他們不會那樣做。不過,我想我們應該讓自己的婚姻合法化——你能出門了咱們就去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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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認為我們應該嗎?」

  「當然。」

  裘德陷入沉思。「近來我似乎覺得,」他說,「自己屬於那種品德美好的人極力躲避的一大幫人之一——所謂的誘姦者。一想到這我就驚愕不已!我過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對你做過什麼不道德的事,因為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然而我真是那些人中的一個啊!不知道他們中有沒有誰和我一樣愚笨無知,頭腦簡單?……不錯,淑——我就是那樣的一個人。我勾引了你……而你曾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一個精美的生物,大自然本是要讓你完整無損的。但是,我又怎麼能不管你呢!」

  「別,別,裘德!」她急忙說道。「你並不是那種人,別那樣責怪自己了。假如要怪誰的話,就怪我好啦。」

  「我曾支持你下決心離開菲洛特桑;假如不是因為我,你也許就不會逼他讓你走了。」

  「我也一定會的。就我們自己而言,我們沒有達成合法婚約這個事實,對於我們的結合倒是起到了挽救作用。因為,我們可以說避免了使那莊嚴神聖的第一次婚姻受到侮辱。」

  「莊嚴神聖?」裘德大為吃驚地看著她,然後才逐漸意識到她已不是早些時候的那個淑了。

  「是呀,」她說,話語有點兒發抖,「我產生了一些可怕的恐懼,一種可怕的感覺——我自己的行為是蠻橫無理的。我想到過——我還是他的妻子哪!」

  「誰?」

  「理察。」

  「天哪!最親愛的——為什麼呢?」

  「啊,我也說不清楚!我只是有了那種想法。」

  「這都因為你意志薄弱——那可是一個不健康的怪念頭呀,毫無道理或意義!別讓這事煩你了。」

  淑憂慮不安地嘆了口氣。

  現在他們的經濟狀況有了改善——這要在早期他們是會感到欣喜的——因而抵消了上述談話帶來的不快。裘德幾乎一到那個地方就在老本行里找到一份好工作,這真是大出意料,加之夏日的天氣又有利於他虛弱的體質。表面看來他的日子過得單調乏味,千篇一律,但在他飽經滄桑之後,這可是非常可喜的事了。人們似乎忘記了他曾有過尷尬異常的行為。每天,他都要爬上那些他永遠進不去的大學的護牆和牆帽,修復他永遠不會站在旁邊觀看的直欞窗破碎的軟性石,好象他只一心一意幹活,從來沒有別的念頭。

  他還產生了如此變化:如今不再常去教堂做禮拜了。有一件事是最使他心煩意亂的,就是自從那個悲劇發生後,他和淑的思想便開始背道而馳。種種遭遇使他對於生活、法律、習俗和教理的見解更加開闊,但在淑身上卻沒有起到同樣作用。她已不再是過去那個頗有獨立性的女人,那時她的心智像光耀的閃電一樣,對傳統和禮俗加以嘲笑攻擊——而他對它們當時是懷著崇敬之情的,儘管現在不這樣了。

  一個禮拜天的晚上他很晚才回到寓所。她不在家,不過一會兒後就回來了,他發現她沉默不語,滿懷思慮。

  「你在想啥呢,我的愛人?」他心懷好奇地問。

  「哦,我也說不清楚呀!我只想到,咱們倆的行為是自私自利、漫不經心甚至褻瀆上帝的。咱們的生活是在徒勞無益地追求自我快樂。然而克制自我才是更崇高的道路。我們應該禁慾才對——多麼可怕的肉慾啊——這是亞當的禍根!」

  「淑!」他低聲說道。「你怎麼啦?」

  「我們應該繼續獻身於要求我們盡職的聖壇!但我卻總是極力去做使自己中意的事。所以我受到如此的嚴懲真是罪有應得!我真希望自己身上的邪惡、一切滔天大錯和不道德行為被什麼東西驅除乾淨才好!」

  「淑——我這深受苦難的人兒啊——你身上並沒有女人的那種邪惡。你天生的本能是非常健康的,也許只是不像我所希望的那麼富有激情罷了!但你善良、可愛而純潔。還有,正如我以前常說,你是我所知道的世上最虛無縹緲、最不世俗的女人,但又並非沒有人的那種性。可是你現在的言談怎麼會和過去大不一樣了呢?咱們並沒有自私自利,除非我們不那樣別人便得不到好處時。你過去常說人性是高尚的,能長期忍受苦難,而不是邪惡腐敗的,我最終也相信了你說得不錯。但現在你對人性的看法好象已大大貶低了!」

  「我想有一個謙恭的心靈,有一個純潔的思想,可是我卻沒有得到!」

  「無論作為一個思想者還是探索者,你過去都是勇敢無畏的,你還應該得到我更多的欽佩。我當時心裡充滿了狹隘的教條,看不到這一點。」

  「別那樣說了,裘德!我希望我的每一個大無畏的言詞和思想,都從我的生活中連根拔掉。自我克制——這是我最需要的!那也不是很丟臉的事。我真想用針扎遍全身,把所有的邪惡驅除乾淨!」

  「噓!」他說,讓她那張小臉緊貼在自己胸前,好象她是一個嬰兒。「都是因為失去了那幾個孩子你才變成這樣!你不應該有這種悔恨,我的含差草[163],該悔恨的是世上那些邪惡的人——可他們卻又從來不感到悔恨!」

  「我不應該這樣下去了。」她依偎在他胸前很久後低聲說。

  「為什麼呢?」

  「這是在縱容自己。」

  「還是你那一套呀!可是難道竟然還有比我們相親相愛更好的事嗎?」

  「有的。這要看是哪一種愛,你的愛——咱們的愛——就是錯誤的。」

  「我可不這麼認為,淑!好啦,你希望咱們什麼時候去教堂附屬室簽字結婚呢?」

  她停了片刻,不安地抬起頭。「永遠不。」她低聲說。

  他沒有完全懂得她的意思,靜靜地接受了她的反對,一言不語。幾分鐘後,他以為她睡著了,但還是輕輕地說著話,結果發現她一直都清醒得很。她坐直身子,嘆了口氣。

  「你今晚身上有一股無法形容的奇怪氣味和氣氛,淑。」他說。「我不但指精神方面,也指你身上的衣服。有一種植物的氣味,我好象知道是什麼,可又記不起來。」

  「是焚香時的香菸味。」

  「香菸味?」

  「我去了聖西拉教堂做禮拜,被那兒的香菸熏過。」

  「啊——聖西拉。」

  「是的,我有時要去那兒。」

  「對呀,你上那兒去!」

  「你瞧,裘德,在周日上午你出去上班時,這兒是很寂寞的,因此我就想到——想到我的——」她停住話,喉頭哽咽,直到好些後才又繼續說道:「我已開始常去那裡了,因為它很近。」

  「哦,唔——當然,我也沒說什麼反對的話呀。只是對你來說有些奇怪。他們幾乎想不到自己中間有一個什麼樣的傢伙!」

  「你這是什麼意思,裘德?」

  「唔——講明白了,就是說有個懷疑基督教的人。」

  「在我煩惱的時候,你怎麼還能這樣來讓我痛苦呢,親愛的裘德!不過我知道你並不是那個意思。可你也不應該那樣說呀。」

  「我再不說了。但我確實非常吃驚!」

  「瞧——我想另外告訴你一件事,裘德。你不會生氣的,是嗎?自從小寶寶們死後,這事我想了很多。我想我不應該再繼續做你的妻子——或者以你的妻子自居了。」

  「什麼?……可你現在是我妻子呀!」

  「從你的觀點看是,但——」

  「當然我們以前是害怕儀式的,很多人處在我們的位置也會那樣——我們有害怕的充分理由。但經驗證明了我們是怎樣錯誤判斷了自己,怎樣過分估計了我們的弱點;假如你已開始敬重禮節和儀式——你好象是這樣——而又拒絕咱們馬上去把婚禮舉行了,我就真搞不懂。除在法律上外,無論從哪方面講你毫無疑問都是我妻子。你剛才說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呢?」

  「我認為我並不是你妻子!」

  「不是?但假如我們已經舉行了婚禮呢?那樣你就會覺得是我妻子了?」

  「不會。即使那樣我也會覺得不是,甚至比現在的感覺還更糟。」

  「為什麼會這樣呢?這真是太違反常情啊,親愛的。」

  「因為我是理察的妻子。」

  「哈——你以前對我也暗示過這個荒唐的想法!」

  「那時我只不過有一點這種感覺罷了,隨著時間流逝,我對此越來越深信不疑——我要麼是屬於他的,要麼誰都不屬於。」

  「我的老天爺——咱們真是變了個樣!」

  「是的,也許。」

  幾天以後,在這夏季的一個黃昏,他們正坐在樓下一間小屋裡時,這木匠的房子(他們就寄居在此)的前門傳來敲門聲,一會兒後便有人拍他們房間的門了。來人已先一步推開門,跟著出現了一個女人。

  「福勒先生在這兒嗎?」

  裘德和淑先是吃了一驚,因為說話的人竟是阿拉貝娜;然後他機械地回答說在。

  他拘謹刻板地請她進來,她在窗旁的長凳上坐下,在天色的映襯下他們清晰地看見她的身影;可是她並沒什麼特徵使他們能夠估計到她整個的處境和狀況。不過什麼東西好象在預示,她的處境並不如卡特勒特在世時那麼使她愉快舒適,衣著也沒有那麼富有生氣了。

  3個人試圖要談論那場悲劇,但顯得很尷尬;那事一發生後裘德就感到有責任馬上告訴她,但她卻始終沒給他回信。

  「我剛從墓地過來,」她說,「我去打聽並找到了孩子的墳墓。我不能來參加葬禮——但還是謝謝你請我來。這一切我在報上都看到了,當時感到自己來也是多餘的……不,我當時不能來參加葬禮。」阿拉貝娜又說了一遍。她好象想做出一副通常那種大難臨頭的樣子,卻完全無法做到,而只是笨拙地重複著自己的話。「不過還好,我找到了那個墳墓。裘德,你能為他們豎一塊很好的碑吧,這可是你的本行。」

  「我會的。」裘德陰鬱地說。

  「他是我的孩子,我自然為他難過。」

  「我也這樣想。我們都難過呀。」

  「不是我的那兩個孩子,我倒沒有這麼為他們難過,這本是自然的。」

  「當然。」

  這時從淑坐著的那個黑暗角落傳來一聲嘆息。

  「我過去經常想讓自己的孩子回到我身邊。」卡特勒特夫人繼續道。「那也許就不會弄出這樣的事了!可我當然不願意硬把他從你妻子身邊奪走。」

  「我並不是他妻子。」又傳來淑的聲音。

  她突如其來的話使他頓時啞口無言。

  「啊,我真的請你原諒。」阿拉貝娜說。「我原以為你是呢。」

  從淑的聲調里,裘德已經知道她的話中潛藏著她那些超常的新觀點;但除了它們表面的意思外,其餘一切含義阿拉貝娜自然是領會不到的。淑聲稱的話使阿拉貝娜顯得大吃一驚,之後她才回過神來,又繼續心平氣和、直言不諱地談起「她的」兒子來——儘管這個孩子在世時她毫不關心,但現在她卻表現出一種禮節上的悲哀,好象只有這樣良心才過得去。她間接地提到往事,談到某個問題時還徵求淑的意見。但是沒有回音:原來淑已經無影無蹤地離開了這個房間。

  「她剛才說她不是你妻子?」阿拉貝娜換了一種口氣問。「她幹嘛要那樣做呢?」

  「我不能告訴你什麼。」裘德簡短的說。

  「她是你妻子,對吧?她告訴過我的。」

  「我可不去評論她的話。」

  「啊——我明白了!唔,我該走啦。今晚我住在這兒;我想在我們共同經歷了那番痛苦後,我至少得來看看你。我就在過去當酒吧女的那個地方過夜,明天回奧爾弗雷茲托去。我父親又回國來了,我和他一起生活。」

  「他從澳洲回來了?」裘德慢吞吞地問,感到好奇。

  「嗯,在那兒再也過不下去,吃了不少苦。我母親死於痢——你們叫什麼來著——那是在炎熱的天氣中死的,因此我父親就帶著另外兩個孩子回來了。他在我們原來的地方附近租了一所小房,我為他照管著家。」

  裘德的這位前妻表現出那種有著嚴格的良好教養的老一套樣子,即便淑不在旁邊;她只讓自己停留幾分鐘便走了,因為這才符合她最高尚的體面行為。她走後裘德感到莫大安慰,趕到樓上去叫淑——他焦急不安,不知道她情況怎樣。

  沒有回音,做木匠的房東說她還沒有回來。裘德覺得摸不著頭腦,時間又越來越晚,他為她遲遲不歸非常驚慌。木匠又叫來他老婆,她推測淑可能去了聖西拉教堂,說她常去那兒。

  「這麼晚了肯定不會去吧?」裘德問。「現在已關門了。」

  「她認識那個掌管鑰匙的人,隨時要鑰匙進去都可以。」

  「她這樣做已有多長時間?」

  「哦,大約幾個禮拜,我想。」

  裘德模模糊糊地朝著教堂的方向走去,自從若干年前他在那邊住過後就再沒去那裡了,當時他那些幼稚的觀點比現在的更加神秘玄妙。這個地方此時已不見人影,不過門無疑沒有鎖,於是他一聲不響地拉開門栓,進去後又隨手把門關上,靜靜地站在裡面。教堂里一片沉寂,但似乎有一種微弱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聽著好象是人的呼吸聲或嗓泣聲。教堂內昏暗朦朧,只被外面最微弱的夜燈反射到一絲光;他在暗中朝著那個方向移去,因為鋪著地毯,所以聽不見他的腳步聲。

  在高高的聖壇台階之上,裘德隱約看見一個巨大堅固的拉丁式十字架[164]——大概製作得與設計的原型一般大。它似乎用隱形的鐵絲懸掛在空中,上面鑲著一些大寶石,它們由外面射進來的微光照著,也發出極弱的光來,因為十字架在悄無聲息、難以覺察地左右擺動。在下面的地板上有一堆像黑衣服似的東西,並且從那兒又傳來他先前聽到的嗓泣聲。那正是淑的身軀,她拜倒在鋪過的地上。

  「淑!」

  頓時出現一種白色東西——她已轉過臉來了。

  「怎麼——我在這兒你也來找嗎,裘德?」她幾乎是嚴厲地問。「你不應該來的!我想單獨呆一下!你幹嘛要闖到這裡來?」

  「你怎麼能這樣問我!」他很快反駁道,責怪她;她以這樣的態度對待他,使他的心徹底受到傷害。「我幹嘛要來?我倒想知道,如果我無權來,誰又有權來呢!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勝過你對我的愛,遠遠勝過你對我的愛!你為啥要離開我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呢?」

  「別再指責我了,裘德——我受不了啦!我不是經常這樣對你說嗎。你必須要容忍我現在這個樣子。我是一個可憐蟲,叫心煩意亂的事弄得沮喪不堪!阿拉貝娜來的時候我真受不了啦——我感到痛苦萬分,只好走開。她好象仍然是你妻子,而理察仍然是我丈夫!」

  「可他們與我們毫無關係啊!」

  「不,有關係的,親愛的朋友。我現在對婚姻的看法和以前不同了。小寶寶們被奪走後我就看到了這一點!我的孩子們被阿拉貝娜的孩子害死就是一個報應——正確的殺死錯誤的。唉,我該怎麼辦呢!我真是一個邪惡的傢伙——太卑鄙無恥了,怎麼能和普通人混在一起!」

  「這太可怕了!」裘德說,幾乎要流下淚來。「你並沒有做什麼錯事,卻如此悔恨,這太離奇異常啦!」

  「啊——你並不知道我有多壞!」

  他感情激烈地回答:「我知道!每一點一滴我都知道!你讓我恨透了基督教,或神秘主義,或僧侶主義,或不管叫什麼——假如那就是使你這樣墮落的東西。一個女詩人,一個女先知,她的靈魂曾像鑽石一樣閃光——世上所有的賢人們假如知道了你,也會為你自豪的——但她竟然會使自己自卑自賤到這般田地!我很高興我早就與上帝無關了——百分之百地高興——假如上帝會這樣來把你毀滅掉的話!」

  「你生氣了,裘德。你對我這麼狠心,又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那麼和我一起回家吧,最親愛的,也許我會明白。我太焦慮了——你剛才也很失常呀。」他摟著她把她扶起來,但是儘管她跟著走了,並不願讓他扶著,而自己往前走去。

  「我並不討厭你,裘德。」她用一種溫柔、哀求的聲音說。「我和從前一樣愛你!只是——我不應該——再繼續愛你了。啊,我一定不要再愛你了!」

  「我不能接受這一點。」

  「可是我已拿定主意,我現在不是你妻子了!我是屬於他的——我已神聖地與他終生結合在一起。什麼東西都無法改變!」

  「但我們的的確確是夫妻吧,假如世上真有夫妻的話?毫無疑問,咱們的婚姻是大自然的!」

  「但不是上帝的。上帝在梅爾徹斯特的那個教堂里,為我安排了另一個永恆的婚姻。」

  「淑呀,淑——你太痛苦了,才這樣失去理智!在許多事情上你改變了我的看法,使我也有了你的那些觀點,可是現在我發現你的觀點竟來了一個如此根本轉變!而你那樣做又毫無理由,僅僅由於感情的原因,就把你以前說過的話攪得混亂不堪!我過去曾把教會當做是一個老朋友,可我對它的這點感情和敬意,都被你連根拔掉了!……我對你所不能理解的是,你現在對於自己過去的邏輯,竟然完全視而不見。這是你的個性呢,還是女人的共性?從根本上說女人是一個思想單位呢,還是僅僅為總是缺少完整的一個部分?你曾經怎樣爭辯說,婚姻只不過是一個愚笨的契約——事實也如此——怎樣竭盡全力反對它——認為它實在荒謬絕倫!如果我們過去快樂的時候,2加2等於4,那麼現在一定也等於4吧?我再說一遍:我真弄不明白!」

  「哦,親愛的裘德,那是因為你像一個完全耳聾的人在觀看人們聽音樂一樣。你說『他們在看著什麼呢?那兒什麼也沒有啊。』但事實上是有的。」

  「你這話確實不容懷疑,然而與我們說的實在沒有相似之處!你曾拋棄了偏見的陳舊外殼,也教會了我這樣去做,而現在你卻背叛了自己。我承認,我對你的評價真是荒謬可笑到了極點!」

  「親愛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請別對我如此嚴厲!我現在這樣自己也沒辦法啊,並且我深信自己是對的——我終於看見了光明。但是,喔,我怎麼能從中受益呢!」

  他們往前再走幾步便出了教堂,然後她去把鑰匙還了。「難道這就是那個姑娘,」她回來後裘德說道,此時他來到寬闊的街上,心情又開朗了一點,「難道這就是把異教神像帶到這個最信奉基督教的城市來的那個姑娘嗎?——就是在豐特奧韋小姐用腳踩碎那些神像時,嘲弄地學她樣子的姑娘?——就是引用過吉本、雪萊和穆勒的詩文的姑娘嗎?那可愛的阿波羅哪裡去了?還有那可愛的維納斯呢!」

  「啊,別,別對我如此狠心,裘德,我多麼苦惱呀!」她嗚咽著。「我真受不了啦!都是我過去的錯——我無法跟你評理。」我以前錯了——太自以為是、驕傲自滿!阿拉貝娜的到來就使那一切結束了。別諷刺我:「它像刀一樣扎在我身上!」

  街上靜悄悄的,這時他突然緊緊抱著她,在她沒來得及阻止前便熱烈地親吻起來。他們又朝前走去,來到一家小咖啡店。「裘德,」她說,抑制住眼淚,「你在這兒找個住處好嗎?」

  「好吧——假如——你真的願意?但是你真希望這樣?你讓我到咱們住的地方,先弄明白了你的意思再說。」

  他於是走過去,把她領進寓所里。她說她一點晚飯也不想吃,便在暗中摸索著上了樓,劃燃一根火柴。她轉過身發現裘德也跟著來了,已站在寢室門口。她朝他走過去,把手放到他手裡,說了聲「晚安」。

  「可是淑!咱們不是一塊兒住在這裡嗎?」

  「你說過你會照我的意願去做呀!」

  「不錯,很不錯!……也許我和你的爭論太讓人厭煩了,那是不對的!也許,既然我們最初不能誠心誠意照傳統方式結婚,我們早就應該分手。也許這個世界還不是那麼開明,不能接受我們這樣的試驗!我們算什麼呢,竟然會想到成為先鋒!」

  「不管怎樣,我很高興你清楚看到了這點。我原來的行為絕不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由於心懷嫉妒,焦慮不安,我才誤入歧途!」

  「可是一定也由於愛吧——你愛過我嗎?」

  「愛的。不過我曾希望就此止步,永遠只像兩個情人一樣,直到——」

  「但是相愛的人不可能一輩子那樣生活呀!」

  「女人可能,男人才不可能,因為他們——不願意。一個普通女人在這方面比一個普通男人強——她從來就不去挑動,而只是響應。我們本應該只求心靈相通就是了,如此而已。」

  「我就是引起這種變化的禍根,正如我說過的!……好啦,就依著你吧!……但是人的天性無法改變。」

  「喔,是的——那正是我們不得不學會的——自我克制。」

  「我再說一遍——假如要怪我們哪一個,該怪的是我而不是你。」

  「不對——應該怪我。你的邪惡,只不過是男人要占有女人的那種自然欲望。而我的邪惡並不是與之相應的願望——直到接下來嫉妒促使我把阿拉貝娜趕走時。我還曾想,我應該仁慈寬厚一些,讓你接近我——再像我折磨另外一個朋友那樣折磨你,我就未免太自私了,那真是該死。可假如不是因為我害怕你回到她身邊去,精神上受不了,我是不會讓你得寸進尺的……不過咱們別再說這事啦!裘德,現在你讓我一個人呆著好嗎?」

  「好吧……可是淑——我的妻子,因為你是我的妻子呀!」他突然大叫起來。「畢竟說來我先前對你的責怪沒有錯。你從來沒像我愛你一樣愛過我——從來沒有!你對我的愛並不熱烈——你的心並不會燃燒成一團火焰!總的說來,你是某種仙女,或某種幽靈——而不是一個女人!」

  「最初我並不愛你,裘德,這我承認。我當初認識你時,只想要你愛我就行了。說實在的,我對你並沒有當真,而只是因為我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欲望,它幾乎比放縱的情慾更嚴重敗壞了一些女人的道德——就是去把男人吸引住,迷惑住,而卻不顧及到它可能會給男人造成傷害。但當我發現自己已經把你吸引住時,又感到驚恐不安。後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就不忍讓你離開我了——也許又回到阿拉貝娜那裡去——所以我逐漸愛上了你,裘德。可是你瞧,不管最後我們如何相愛,我最初的願望都是自私殘酷的:只想讓你為我心疼,而不想讓我為你心疼。」

  「現在你又要離開我,對我更加冷酷無情了!」

  「啊——是的!我越往前掙扎,就越給別人造成傷害!」

  「啊,淑呀!」他說,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危險。「別為了講道德而做不道德的事情!就社會生活而言你可做了我的救星。看在仁慈的份上請你別離開我吧!你知道我是一個多麼柔弱的人。你知道我的兩個主要敵人——在女人面前軟弱無能,在烈酒面前容易衝動。別只為了救你一個人的靈魂,淑,就不管我了,讓我重蹈覆轍!自從你成了我的守護神以後,那兩個敵人就徹底被我遠遠地趕跑了!自從我有了你,遇到那樣的誘惑我都能安然無恙。難道我的安全不值得讓你的信條做出一點點犧牲嗎?我感到恐懼,擔心假如你離開了我,我又會變成另一種情況;像一條已經洗淨了的豬又跑回泥沼中去打滾一樣,弄得一身污泥!」

  淑突然嗚咽起來。「喔,可是你千萬不要那樣,裘德!你不會那樣的!我會日日夜夜為你祈禱!」

  「好啦——別往心裡去,快別苦惱了。」裘德寬宏大量地說。「老天知道,我那時確實為你受過罪,現在又為你受罪了。不過也許沒有你受的罪厲害,因為從長遠看最糟糕的事終究都落到了女人身上!」

  「的確如此。」

  「除非她完完全全是一個卑鄙無恥、不足掛齒的人。而這個女人無論怎樣,都決不是那樣的!」

  淑緊張不安地喘了一兩口氣。「她是的——我擔心是的!好啦,裘德——晚安——求你啦!」

  「我非走不可嗎?——一次也不能留下來了?既然我們已有過那麼多次——唉,淑,我的妻子,為啥就不能了呢!」

  「不——不——不是妻子!……我眼下是在你的手中,裘德——既然我已經走到這般地步,就別再把我引誘回去了!」

  「好吧,我聽從你的吩咐。這方面我是欠了你,親愛的,當初我對你的請求怎樣不屑一顧啊,現在我該為此受罰了。天哪,我過去多麼自私!也許……也許男女之間曾經有過的一種最崇高、最純潔的愛情,都被我毀了!……那麼,就把咱們聖堂的幔子從此撕成兩半吧!」

  他走到床前,拿走上面一對枕頭中的一個扔到地上。

  她看著他,俯身在床欄上無聲地哭泣。「你難道不明白,這都是因為我良心上的原因,而並非我不喜歡你嗎!」她沮喪地咕噥道。「不喜歡你!不過我不再說什麼——我的心都碎了——這會把我已開始的一切徹底毀了!裘德——再見吧!」

  「再見。」說罷他轉身要走。

  「啊,可是你應該吻吻我呀!」她說,一下站起來。「我真——受不了啦——!」

  他緊緊抱著她,在她那流淚的臉上吻著——過去他是很難得這樣做的;他們默默無言地呆了一些時間,最後她說,「再見了,再見了!」輕輕把他推開,掙脫身子,為了儘量減少痛苦她又說道:「咱們以後同樣是親愛的朋友,裘德,是嗎?咱們還會見面的——不錯!——把這一切都忘掉,儘量像我們很久以前那樣,好嗎?」

  裘德沒說什麼,轉身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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