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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10:11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但是,如果成事不在天,卻是在女人的。[108]第3天上午他收到了一封她寄來的簡訊:
下周請別來。為你著想請別來了!受那病態的讚美詩和黃昏的影響,我們太隨便了。儘量別去想啦。
淑珊娜·弗洛倫斯·瑪麗
他感到極度失望。他知道她在信末這樣署名的心情和表情如何。但無論她心情怎樣,裘德都不能說她的看法是錯誤的。他這樣回信道:
我完全同意。你是對的。我想在這段時期我應該學會克制自己這一課。
裘德
他在復活節前夕寄出了這封信,似乎他們最後定下了這事。可是與此同時,除了他們自己的力量和規律外,另外的力量和規律也在運行著。在復活節後的星期1上午他收到寡婦埃德琳發來的電報,他曾讓她一有嚴重情況就給他拍電報。電文如下:
你姑婆病危。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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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丟下工具就趕回去。3個半小時後他便在翻越馬里格林的那片丘陵了,不一會兒進入到那片凹地,往村子去的捷徑就從這片地里穿過。他爬上對面的坡時,看見有一個農夫在路那邊的門前一直看著他走近,不安地移動著,好象要和他說話的樣子。「從那人的表情上我看得出她已去世了。」裘德說。「可憐的德魯斯娜姑婆呀!」
情況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樣,埃德琳夫人專門派這個人出來告訴他這消息的。
「她不會認出你來。她像個玩偶一樣躺在那裡,眼睛都無神了,所以你沒趕到也不要緊。」那人說。
裘德繼續往家裡走去。下午,一切事情都辦完了,裝殮工們也都喝完啤酒走了,這時他便獨自坐在這個寂靜的屋裡。給淑寫封信是絕對必要的,儘管兩三天前他們才同意了暫不見面。他用最簡短的話寫道:
姑婆德魯斯娜過世了,幾乎突然去世的。禮拜5下午舉行葬禮。
在舉行葬禮前的這幾天裡,他一直呆在馬里格林,並去附近走走;禮拜5上午他出去看看墳墓挖好沒有,同時納悶兒不知淑是否會來。她沒有回信,這似乎意味著她來的可能性更大。他計算了她唯一可能坐的那班火車到達的時間,大約中午的時候鎖好房門,走過那塊凹地,來到「褐房子」旁那片高地的邊緣,站在那兒俯視著北邊遼闊的景色,俯視著奧爾弗雷茲托所在的那片更近的地方。在它後面兩英里處,只見一股白煙從左向右飄去。
即使現在,他也要等很長時間才知道她是否來了。但他還是耐心地在那兒等著,最後終於有一輛小型出租馬車在山腳停下,從上面走下來一個人。車子返回去之後,那乘客開始爬上山來。他認出了她,她今天顯得太纖弱了,好象假如過於熱烈地擁抱她,那力量會把她給壓碎似的——但擁抱可不是他所能給予的。在坡上爬到3分之1時,她的頭突然往前一伸,現出很熱切的模樣,他便知道她此刻認出自己來了。她的臉上很快現出一絲笑容,心事重重的樣子,直到他走下去一點接到了她。
「我想,」她忐忑不安地急忙說,「讓你一個人參加葬禮也太悽慘了!所以——在最後那一刻——我還是趕來了。」
「親愛的忠誠的淑啊!」裘德咕噥道。
可是淑的那種古怪的兩重性格真是難以捉摸,她並沒有停下來再多問候幾句,儘管離葬禮還有一些時間。此時他們兩個都懷著各種異乎尋常、悲傷哀婉的情感,這些情感在以後的幾年裡都是不可能遇到的了——假如還會有的話——就裘德而言,他或許會停下來,作一番思考,談談話兒。但是淑或者根本沒看到這一點,或者比他還看得清楚,反正她不願讓自己去感受就是了。
淒楚而簡單的儀式很快結束。他們去教堂幾乎是一陣小跑,殯儀員十分忙碌,一小時後還要趕去3英里遠的地方舉行另一個更重要的葬禮。德魯斯娜被埋葬在另一塊地里,離她的先輩們很遠。淑和裘德是肩並肩往墳地走去的,現在他們又坐在這間熟悉的屋子裡喝茶;他們的生活至少在給死者送終的時候,又連在一起。
「你說,她自始至終都反對結婚,是嗎?」淑低聲問。
「不錯。尤其反對我們這個家的人結婚。」
她的視線和他的相碰了,她注視了他一會兒。
「咱們這個家非常可悲,你不這樣認為嗎,裘德?」
「她說我們這個家的人做丈夫、妻子都做不好。我們的婚姻確實不幸福。無論如何,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
淑沉默不語,然後有些遲疑不決地顫抖著說:「一個做丈夫的或做妻子的,告訴一個第三者說他們的婚姻不幸福,這是錯誤的嗎?假如婚禮是一種嚴肅的宗教的東西,那它就可能出錯。可是假如它只是一種骯髒的契約,建立在實質性的利益之上:管理家務,繳納稅金,讓孩子繼承土地錢財,必須讓人知道他們的父親是誰——似乎如此——那為什麼一個人必然可以說,甚至公開大聲疾呼,說婚姻傷害了他(她)的感情,使他(她)痛苦不堪呢?」
「不管怎樣,我就對你說過那樣的話。」
接著她又繼續道:「你認為有很多夫婦,他們不喜歡對方,並不是因為對方有明顯的錯誤嗎?」
「是的,我想很多吧。比如假設其中一個人又喜歡上了第三者的話。」
「但是如果連這種情況也除外呢?比如,假設作妻子的不喜歡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她不會是一個生性很壞的人吧?她不喜歡和他生活,僅僅是」——她的聲音忽高忽低,而他在猜測著這裡面的情況——「僅僅是因為她的個人感情不合——一種身體上的反感——一種愛挑剔的性格,或者不管這叫做什麼——儘管她或許尊敬他,感激他。我只是舉一個例子。她應該盡力克服她那些故作正經的行為嗎?」
裘德憂慮地看她一眼,然後眼睛盯著一邊,說:「這或許就是我的經驗和我信奉的教條彼此對立的一種情況。假如站在一個奉公守法者的立場上說話——我希望自己是這樣一個人,不過恐怕我並不是——我對你的回答就是肯定的。但假如從經驗和不偏不倚的自然屬性來講,我對你的回答就是否定的……淑,我相信你並不幸福!」
「我當然幸福啦!」她矢口否認。「一個女人同她自由選擇的男人才結婚8個禮拜,怎麼會不幸福呢?」
「『自由選擇!』」
「你幹嗎要重複這句話?……不過我得坐6點鐘的火車回去。你大概要在這裡呆一些日子吧?」
「還要花幾天時間來辦完姑婆的後事。這個房子歸別人了。我送你去車站好嗎?」
淑笑了笑表示反對:「我想不用吧。你陪我走一段路就行啦。」
「可是別忙——你今晚不能走了!那班車並不是開到沙斯托去的。你必須留下來明天再回去。埃德琳的屋子很寬,如果你不喜歡住在這兒的話。」
「好吧。」她猶豫不決地說。「反正我也沒有告訴他我肯定會來的。」
裘德去到毗鄰的寡婦家,對她說了淑住下來的事,幾分鐘後又回來坐下。
「我們的處境真是太可怕了,淑——太可怕了!」他突然說,眼睛盯著地上。
「有什麼可怕的!為啥這樣說?」
「我不能把我的憂愁全都告訴你。你的憂愁是你不應該和他結婚。這一點你結婚前我就看出來了,只是我想我不應干預你。但是我錯了,我本來是應該干預你的呀!」
「可又是什麼使你想到這些的呢,親愛的?」
「因為——我能透過你的羽毛看見你的內在,我可憐的小鳥!」
她的手放在桌上,裘德把自己的手放在它上面。淑將手抽了回去。
「這真是可笑,淑,」他叫道,「在我們談了這一切之後!如果說到這方面,我比你還嚴謹正統,可是這樣一個純真無邪的舉動你都會反對,說明你真是自相矛盾得荒唐。」
「也許是太謹小慎微了吧。」她不無後悔地說。「只是我以為那是我們的一種輕率行為——也許太頻繁了吧。好啦,只要你喜歡,你願握多久都行。我這樣做行嗎?」
「行,很好。」
「不過我得告訴他。」
「誰?」
「理察呀。」
「哦——當然,如果你認為有必要的話。但是因為我們那樣並無別的意思,你也許會給他帶去不必要的煩惱。」
「唔——這麼說你肯定只是作為表哥才那樣做的嗎?」
「絕對肯定。在我的身上愛情已經不復存在了。」
「這可是一件新聞。怎麼會這樣呢?」
「我看見了阿拉貝娜。」
她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皺了皺眉頭,然後好奇地問:「什麼時候看見她的?」
「在基督寺的時候。」
「這麼說她已回來了,可你卻現在才告訴我!我想你現在要和她一起生活了吧?」
「當然啦——就像你和你丈夫一樣生活。」
她看著窗台上的那幾盆天竺葵和仙人掌,它們由於缺少照料已經枯萎了;然後她又往外面遠處看去,最後眼睛濕潤起來。「怎麼啦?」裘德問,語氣溫和。
「為什麼你會這麼高興回到她身邊呢——如果——如果——你過去常對我說的話現在還是真實的——我是說如果它們當時是真實的!當然現在一切都是假的了!你的心怎麼這麼快就回到阿拉貝娜那裡去了呢?」
「我想,這是老天特意促成的吧。」
「啊——這不是真的!」她帶著一點怨恨說。「你在取笑我——就這麼回事——因為你認為我不幸福!」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假如我不幸福,那都是我的錯誤,我的邪惡;並不是我有權不喜歡他!他對我各方面都很體貼,而且非常有趣,他碰到什麼書都讀,所以知識十分廣泛……裘德,你認為一個男人應該娶一個和他同齡,或者比他年輕的女人嗎——像我比他小18歲這樣?」
「這要看他們彼此的感情如何了。」
他絲毫不讓她有自我滿足的機會,她只好孤獨無援地說下去了,說的時候語調中充滿了壓抑。她幾乎快要掉下淚來,說:
「我——我想我應當像你對我一樣的誠實。也許你已經看出來我想說什麼了?——雖然我喜歡把菲洛特桑先生當作一個朋友,但我並不喜歡把他當作丈夫和他生活在一起——這對我是一種痛苦!好啦,這下我都對你說啦——我止不住要對你說,儘管我一直在——裝著我很幸福的樣子。——這下你會永遠看不起我了,我想!」她的雙手放在桌布上,這時她把臉俯下去貼在手上面,無聲地嗓泣,微微抽動著,使只有3條腿的並不牢固的桌子晃動起來。
「我結婚才只有一兩個月啊!」她繼續說,仍然爬在兩手上啜泣著。「據說一個女人——在剛結婚時所畏縮的事——五六年後她就會不再計較了,會心安理得地適應下來。但這就很像是在說,截除人的一個肢節絕不是一種痛苦,因為他經過一段時間會習慣於使用木腿或木臂,而並不覺得有不舒適的地方!」
裘德幾乎說不出話來,但他還是說道:「我原先感到這事不對勁兒,淑!啊,我真的原先就想到了!」
「可事實並不像你所想的那樣!——除了我自己是個不好的女人外——我想你會這樣說我吧——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就我而言那是一件令人反感的事,其原因我難以啟齒,而這個原因一般世人是不會承認的!……使我深為痛苦的是,不管什麼時候這個人想要那個,我都必須得應付他,儘管他在道德上是很好的!——由於受到那個可怕的婚約束縛,我特別感到難過,本來那種事實在說來是要出於自願的!……我真希望他會打我,或對我不忠,或公開做什麼壞事,這樣我就可以明明白白地為自己的感情辯護!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自從他發現我心裡在想什麼之後,對我變得冷談了點而已。這也就是他沒來參加葬禮的原因……啊,我太痛苦了——真不知如何是好!……別靠近我,裘德,因為你不應該。別靠近我——別靠近我!」
可是他已跳起身來,把他的臉貼在了她臉上——或更確切地說貼著了她的耳朵,因為她的臉是碰不著的。
「我對你說了不要靠近我,裘德!」
「我知道你說了——我只是希望——安慰你!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認識前我結了婚造成的,是不是?如果不是因為那個,淑,你就會做我妻子了,是不是?」
她並沒有回答,而是很快站起身,說她要去教堂墓地姑婆的墓那裡,也好讓自己休息一下,然後走出了屋子。裘德沒有跟著她去。20分鐘後他看見她穿過村子的草地朝埃德琳夫人家走去,很快她又讓一個小女孩過來取她的提包,並告訴他說她太累了,那晚不能再見他了。
裘德坐在姑婆這房子寂寞的屋裡,看著寡婦埃德琳的小屋消失在夜色之中。他知道淑此時正坐在那些牆體裡,和他一樣孤獨沮喪;這時他再一次對自己虔誠地信奉的格言——一切趨於至善——提出了疑問。
晚上他早早地就睡了,但淑近在咫尺的感覺使他睡得並不安穩。快到兩點鐘時他才開始睡得好一些,可是又被一陣尖銳的聲音驚醒,這聲音他過去常住在馬里格林時十分熟悉。那是一隻兔被夾子夾住發出的叫聲。它在短時間內就沒有再叫了,這種小動物就習慣這樣,並且最多也不過再叫一兩次;它會忍受著折磨,直到次日安放夾子的人來對著它的頭一擊,才結束了它的痛苦。
他小時連蚯蚓都是不會打死的,此時他便想像著那隻兔子腿被撕裂、痛苦掙扎的情景。假如只夾到後腿,即「捕得糟」,在天亮前的6個小時裡兔子就會用力拖拉,直到被鐵夾子扯得皮開肉綻;如果鐵夾子的勁兒小,它還會拖著逃跑,最後由於傷處變成壞疽而死在田地里。假如夾到前腿,即「捕得好」,骨頭就會被夾斷,再加上兔子拼命想跑掉——這是不可能的——腿就幾乎會被扯成兩截兒了。
差不多過了半小時,兔子又發出一聲尖叫。不讓兔子結束痛苦裘德是再也睡不著的了,於是他很快穿上衣服走下樓來,在月光下穿過草地朝著叫聲的方向走去。他來到寡婦庭園外的圍籬旁時停下了。小動物拖著夾子疼得四處翻滾,使夾子發出微弱的咔嗒聲,他尋著這個聲音找到了兔子,然後用手掌邊對著它的後頸一擊,它便把腿一伸死了。
他正轉身離開,這時看見鄰近一個底樓屋子裡有個女人,站在打開的窗扉旁看著外面。「裘德!」傳來一個羞怯的聲音——那是淑的聲音。「是你嗎——裘德?」
「是我,親愛的!」
「我根本睡不著,然後又聽到了兔子的叫聲,止不住想到它受的痛苦,覺得我必須下來把它打死算了!不過我很高興你先到了那兒……不應該讓他們放上這些鋼夾子的,對吧!」
裘德來到窗前,窗子相當低,可以看見她齊腰部以上的身軀。她打開窗戶栓,把手放在他的手上面,月光映照在她臉上,她若有所思地盯著他。
「兔子讓你一直沒睡著嗎?」他問。
「不是——我本來就沒有睡著。」
「怎麼會這樣呢?」
「啊,你明白的——行啦!我知道,你腦子裡面裝著那些宗教學說,認為一個已婚女人遇到了我這樣的麻煩,卻把另一個男人當作知己,向他傾訴衷情,像我對你一樣——這就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大罪呀。我真後悔我那樣做,唉!」
「快別後悔啦,親愛的。」他說。「那也許是我過去的觀點,但是那些學說和我本人已在開始分離了。」
「我先前就知道——先前就知道的!也正因此我才發誓說我不會幹預你的信仰。不過——我非常高興見到了你!——並且,唉,我原先還打算不再見你了,既然連接我們兩個最後的紐帶姑婆德魯斯娜已去世了!」
裘德抓住她的手吻著。「還留下了一個更牢固的聯繫呢!」他說。「我永遠也不會在乎我那些學說或信仰了!讓它們去吧!讓我幫助你,即便我確實愛你,即便你……」
「不要說啦!——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我並不承認那些。好啦!你願怎麼想就怎麼想吧,但可不要逼我回答問題呀!」
「我希望你幸福,不管我怎麼樣!」
「我不可能幸福的。幾乎沒有人能理解我,他們會說我想入非非,過分挑剔,或類似的話,並指責我……這可絕不是自然發生的愛情悲劇——在文明生活中這種愛情悲劇是很平常的——而是一種人為製造出來的悲劇,遭受此悲劇的便是那些按照自然規律應該分離才能得到安慰的人!……也許,我這樣把我的痛苦告訴你是錯誤的——假如我能把它告訴任何別人。可是除你以外我再沒有一個人可以訴說了,而我又必須要對人傾吐!裘德,在嫁給他以前我並沒有好好想一下婚姻意味著什麼,即使我知道。我太愚蠢了,此外再沒有其它理由。我那時年齡也不小,還認為我很有經驗呢。所以,當我在那所師範學校陷入困境時,我便匆匆地把事情辦了,像一個大傻瓜那樣自以為是的樣子!……一個人愚昧無知犯下的錯誤,還得由他自己去消除,我對此毫不懷疑。我敢說這種事發生在很多女人身上,只是她們甘願忍受,而我不願屈服罷了……我們不幸地生活在一個風俗和迷信都很原始的時代;當後代人回過頭來看這些風俗和迷信時,他們將會說什麼呢!」
「你太悲哀了,親愛的淑!我多麼希望——希望——」
「你得回屋去啦!」
她在一陣衝動之下把身子俯過窗台,臉貼著他頭髮,哭泣著,然後在他頭上輕輕給了他一個幾乎感覺不到的吻,很快又抽回身去,這樣他就不能去擁抱她了——否則他無疑會這樣做的。她關好窗戶,他也回到了自己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