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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10:09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沙斯托,古代英國叫巴拉督,

  「初建之時便產生離奇傳說」

  (德雷頓[98]這樣詠道),過去和現在本身就是一個充滿夢幻的城市。那座城堡,3家造幣廠,南威塞克斯主要引以為榮的壯麗半圓形寺院,12座教堂,神殿,歌禱堂,醫院,有山牆的石砌邸宅,這些都只蒙朦朧朧地存在於人們的想像之中——現在全被無情地弄得蕩然無存——使去參觀的人不得不滿懷憂鬱感傷,連周圍那令人清爽的空氣和無數美景都難以排除這種心情。這是一個國王和一個王后以及一些男修道院院長、女修道院院長、聖徒、主教、騎士和鄉紳的藏身之地。「殉難者」愛德華國王的遺體,被小心翼翼遷移到這兒以便萬古長存,這給沙斯托增添了殊榮,使它成為歐洲各國香客們的勝地,聲譽遠遠傳播到英國以外。但寺院的廢毀,用歷史學家們的話說,給偉大的中世紀所創造的傑作敲響了喪鐘。所以隨著大寺院被破壞,整個地方也都成為一片廢墟,毀於一旦:「殉難者」的遺體也和護藏它的神聖建築遭到同樣命運,如今連一塊石頭也未曾留下,原址於何處已不得而知。

  這個市鎮仍然有著奇異的自然美景,但是說來奇怪,這些特徵過去許多作家都是有所記載的,雖然據說這些優美的景色不為一般人所賞識。而現今人們對此更是不屑一顧,因此英國最為古雅而富有奇趣的地方之一的沙斯托,實際上今天已無人去遊覽了。

  市鎮的位置十分獨特,它坐落於一個陡峭雄偉的懸崖之頂,這懸崖由市鎮北、南、西3面有深厚沖積土壤的布萊谷里拔地而起,從城堡綠地處可看到南、中、下威塞克斯這3個郡一片翠綠的草原——這一景觀會令一個毫無預料的遊客大吃一驚,一如它那清新爽快的空氣進入他的肺里一樣。鐵路是不可能通到裡面去的,最好的辦法是步行,其次是坐輕便馬車,因為坐輕便馬車也只有從東北邊地峽般的地方才能進去,這地峽把市鎮與那一面高聳的白堊高原連在一起。

  這就是過去和現在都被世人遺忘了的沙斯托或巴拉督。由於其地勢,市鎮的用水極為缺乏,現今的人們還記得見過一隊隊馬、驢和人艱難地沿著彎曲的道路爬上山頂的情景,用大桶、小桶滿載著從山下的水井裡打來的水,還有那些盛著水沿街叫賣的小販,水價是半便士一桶。

  這一供水的困難,加上另外兩件奇特的事實——即市鎮的主要教堂墓地從教堂後面傾斜上去,陡直得像個屋頂,以及早些時候它曾經歷了一個特別的腐化時期,無論是在隱修生活上還是家庭生活上,從而產生了如此說法:沙斯托由於給了男人3種慰藉而引人注目,這些慰藉是舉世無雙的。在這裡,教堂墓地比教堂尖塔還要接近於天國;在這裡,啤酒甚至比水還多;在這裡,放蕩的女人多於正直的妻子和少女。還據說,中世紀以後這裡的居民們太窮了,連牧師的薪水都負擔不起,於是不得不拆毀教堂,克制自己,完全放棄了集體禮拜上帝這件事。他們必須這樣做,為此只好在禮拜天下午去酒店裡,坐在有扶手的木製高背長椅上喝酒哀嘆。在那些日子裡,沙斯托的人顯然也並非毫無幽默感。

  

  沙斯托另有一個奇特之處——一個現代的奇特——這似乎由於它的地理位置所致。它是遊行各地的大篷貨車、演出隊、射擊場等等老闆們的休息處和總部,這些穿鄉游巷的生意大多要到各個廟會和集市上去做。在巍峨高大的崖頂上,可以看到聚集著一些奇異的野鳥,它們似在那兒靜靜地沉思,稍息片刻之後又要作更遠的飛行,或者從這兒沿老路飛回去;也正如這些鳥兒一般,在這個位於懸崖峭壁之上的市鎮裡,一些黃黃綠綠的商隊靜得出奇地呆在那兒,它們都有著異鄉的名稱,好象突然間遇到這個如此險惡的地勢,震驚不已,無法前行,於是只好整個冬天呆在這兒,來年春天再尋著老路返回。

  大約在下午4點鐘時,裘德從最近的火車站平生第一次凳向這個多風而怪誕的市鎮。他艱難地往上爬著,來到崖頂,先經過這高聳入雲的市鎮的頭幾座房子,便朝校舍走去。時間還太早,學生們尚未放學,他們像蚊子似的發出細弱的嗡嗡聲。他於是沿著寺院路後退幾步,從那兒便看見了命運為他世上最心愛的人安家的地點。校舍十分寬廣,用石頭築成,在它前面有兩棵巨大的山毛櫸,灰褐色的樹幹非常平滑,這種樹只生長在白堊質的高地上。穿過那些有直欞和橫檔的窗子,他能看見窗台上方那些小學生們的腦袋,生著黑色、褐色和淡黃色的頭髮。為了消磨時間他朝著下面一個平台走去,那兒曾經是寺院的花園。此時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顫動著。

  他想等孩子們放學了再進學校去,便呆在那兒,直到空中傳來了他們的聲音,看見小姑娘們身穿紅紅藍藍的外衣,圍著白色的圍誕,手舞足蹈地沿小路出現——3個世紀前,尼庵主持、女修道院院長和副院長以及50名修女們,就是帶著嫻靜嚴肅的神態往返於這些小路上的。這時他才折回身去,卻發現他在那兒等得太久了,淑已經隨最後一名學生到市鎮裡去了,菲洛特桑先生因為去肖茲弗德開一個教師會議,所以一下午都不在。

  裘德走進空空的教室坐下來,掃地的女孩告訴他菲洛特桑太太過一會兒就要回來的。旁邊放著一架鋼琴——實際上就是菲洛特桑在馬里格林用過的那架鋼琴——雖然下午的光線很暗了,裘德幾乎看不清那些音符,但還是縮手縮腳地彈起來,並且情不自禁地又彈起了上個禮拜使他深受感動的那首讚美詩。

  裘德後面移動著一個身影,他以為還是那個掃地的女孩便沒有去注意,可是那個人走近他身旁,把手指輕輕放在了他彈低音的手上。他似乎認得這隻伸過來的小手,因此轉過了身。

  「別停下。」淑說。「我喜歡這支曲子,在離開梅爾徹斯特前學過。他們在師範學校里經常彈它。」

  「我怎麼能在你面前亂彈一氣呢!你彈給我聽聽吧。」

  「哦,那好——我就不管啦。」

  淑坐下來,接著便彈出了這支曲子,儘管不是很出色,但和裘德彈的比起來似乎就有天壤之別了。她像他一樣,顯然被這首引人回想的曲調感動了——她自己也覺得吃驚。她彈完的時候,他把手向她的手伸去,同時她也伸出了手。裘德緊握住它——正像她結婚前他握著她時那樣。

  「真是奇怪,」她說,聲音也大變了,「我會喜歡這樣的曲子,因為——」

  「因為什麼?」

  「我並不是那樣一個人——真的。」

  「不是一個容易感動的人嗎?」

  「我可並不完全是那個意思。」

  「唔,但是你卻是那樣的一個人,因為你感情上正和我一樣!」

  她繼續彈下去,然後突然轉過身;他們本能地而非事先想好地又握住了對方的手。

  她勉強發出一點笑聲,一面很快鬆開了他的手。「多麼可笑呀!」她說。「我真不知道咱們為啥要這樣?」

  「我想也許是我們兩個感情上很相像吧,正如我剛才說的。」

  「我們的思想可不一樣!也許感情有一點兒相同。」

  「但感情卻是支配思想的……那首讚美詩的作者是我所見過的最俗不可耐的人,這種情況真叫人想破口大罵!」

  「什麼——你認識他?」

  「我去見過他。」

  「啊,你這個大傻瓜——去做了我本來也會做的事!你為啥要去呢?」

  「因為我們兩個不一樣。」他乾巴巴地說。

  「咱們喝點兒茶吧。」淑說。「不用去家裡就在這兒喝好嗎?水壺和其它東西拿來都很方便的。你知道我們不住在學校里,而住在路那邊叫做『古林地』的老房子裡。它實在太陳舊淒涼了,我感到很壓抑。這樣的房子供遊人參觀還很不錯,但住起來就讓人難受了——過去裡面曾住過許多一代又一代的人,他們像沉重的東西把我都壓到地里去了。在一個像這種學校的新地方,你只需支撐起自己的生命就行啦。你快坐下,我讓埃達把茶具拿來。」

  他在爐火的光的映照下等著,她出去前把爐門一下打開了。她回來的時候後面跟著女傭,手中拿著茶。她們坐下來,映照在同一火光里;架子上放了黃銅水壺,下面點起一盞酒精燈,藍色的光線使得亮光更強了一些。

  「這是你送給我的一件結婚禮物。」她說,意指那個水壺。

  「是的。」裘德說。

  這時他送的水壺因水將沸騰發出了聲響,他感到那聲音里好象帶著一些嘲諷的意味;為了改變話題他說:「關於《新約全書》有一些非正統的著作,你知道有沒有可讀性很好的版本呢?大概你們在學校里不讀這樣的書吧?」

  「啊,我們不讀!——這裡的人會被嚇著的……對呀,有那麼一本。我現在對它已不熟悉了,雖然我先前那個朋友活著時我曾對它感興趣。那是庫柏[99]著的《福音外傳》。」

  「聽起來好象我喜歡這樣的書。」他說,但他的思想卻帶著一陣劇痛回到「先前那個朋友」上面去了——他知道她指的是早些時候的那個大學朋友。裘德不知她是否對菲洛特桑說起過這事。

  「《尼可狄摩司[100]福音書》很不錯。」她繼續道,以免他有那些嫉妒的想法,這她清清楚楚地看出來了——她總能清清楚楚地看出來。的確,當他們在談論著一個無關緊要的話題時,比如此刻,他們的感情之間還總是進行著另一番悄無聲息的談話,而且這種交流進行得非常完美。「這部福音外傳和那些真正的福音書很想像,還全都分成節、句的形式,就像是4個《福音書》的作者之一[101]在夢中讀著一般——當情況一樣時,然而並不一樣。可是,裘德,你還對那些問題感興趣嗎?你在鑽研『護教學』[102]嗎?」

  「是的,我在讀神學著作,比以前還起勁呢。」

  她好奇地注視著他。

  「你幹嗎那樣看著我?」裘德問。

  「哦——你為啥想要知道?」

  「我肯定在這個問題上你能告訴我什麼我不懂的東西。你一定從那位親愛的、已故的朋友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吧!」

  「咱們快別再說那個了!」她哄道。「下個禮拜你還在那個教堂裡面雕刻嗎,也就是你在那兒學會了這首優美聖詩的教堂?」

  「嗯,也許吧。」

  「那太好了。我可以去那兒看你嗎?就在這個方向吧,我可以隨便哪個下午坐半小時火車去,是不是?」

  「不行。你別來!」

  「什麼——難道我們不再是朋友了,像過去一樣?」

  「不了。」

  「我可不知道這個。我還以為你永遠會對我好呢!」

  「不,我不那樣啦。」

  「這麼說我犯什麼事了嗎?我敢保證,我原先還以為我們兩個——」她的聲音顫抖起來,使她說不下去了。

  「淑,我有時認為你是一個愛打情罵俏的女人。」他出其不意地說道。

  她一時什麼也沒說,最後突然跳起來;藉助水壺下面的火光,他吃驚地發現她的臉都紅了。

  「我不能再和你談下去了,裘德!」她又帶著往日那種淒楚的女低音說。「彈了那些病態的『受難節』曲子,倒添了不應該有的心情;現在天已太暗,不能再一起這樣呆下去了!……咱們不能再這樣坐著談下去了。是的——你必須離開啦,因為你誤解了我!你那麼殘酷地說我,可我完完全全不是你說的那個樣子——啊,裘德,你那樣說真是太殘酷了!然而我不能把實話告訴你——我是怎樣受衝動的支配,又是多麼深深地感到上天不應該賜給我迷人之處,除非他有意讓人煩惱——假如我告訴你這些會讓你震驚的!有些女人喜歡被他人所愛,這種喜愛是無法滿足的;因此她們愛起別人來常常也無法滿足。最後的情形是,她們會發現不能夠把愛持續不斷地給予和自己同居一室的人——儘管這人是經主教批准了接受這種愛的。可是你太直率了,裘德,怎麼能理解我呢!……現在你必須得走了。我很遺憾我丈夫不在家。」

  「是嗎?」

  「我明白這話我不過是說慣了罷啦!說實在的我並不認為遺憾。但遺憾不遺憾都沒關係——說來真讓人痛心!」

  儘管他們剛才那麼過分熱情地握著對方的手,但是現在他走出去時她只輕輕碰了一下他的手指。他剛一走出門口,她就露出不滿的表情,跳上一把長板凳,打開一扇窗子的鐵窗扉,他正從外面窗下的小路上走過去。「你什麼時候離開這兒去趕火車,裘德?」她問。

  他有些驚詫地抬頭望著:「去接那班車的公共馬車大約要過45分鐘才走。」

  「那你這段時間做什麼呢?」

  「唔——我想四處走走吧。也許我去那個舊教堂坐坐。」

  「我這樣子把你攆走似乎太無情了!你對教堂實在考慮得太多,天知道,用不著天黑了還往那裡去的。就呆在那兒吧。」

  「哪兒?」

  「就你現在那兒呀。我可以和你這樣談談話,也比你在裡面好些……你耽擱一天的工作來看我,對我真是太好、太體貼了!……你就是愛幻想的約瑟[103],親愛的裘德,也是一個可悲的堂吉訶德[104]。有時你又是聖司提反[105],當他們用石頭擊他時,他看見上天打開了,啊,我可憐的朋友和同伴,你還會受苦的!」

  那個高高的窗檻把他們兩個隔著,所以他夠不著她,既然如此,她似乎就不在乎盡情和他開誠布公地談一談——而在和他離得很近時她是有所顧慮的。「我一直在想,」她繼續道,說的時候語調中仍充滿情感,「文明硬把我們塞進了社會的模子裡,而這些模子與我們實際的樣子毫無關係;這正如人們常見的那些星座的形狀,與實際星星的形狀毫無關係一樣。我現在被叫做理察·菲洛特桑太太,和與我同姓的配偶過著平靜的婚姻生活。但實際上我並不是理察·菲洛特桑太太,而是一個孤苦伶仃、被畸形的感情和無法理解的厭惡攪得不安的女人……哦,你不要再等了,不然會錯過馬車的。請下次再來看我吧。下次來時你一定要到我家裡去啦。」

  「好吧!」裘德說。「什麼時候呢?」

  「下禮拜的明天吧。再見啦——再見啦。」

  她伸出手憐惜地撫摸他的額頭——就一下。裘德說了一聲再見,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在沿著比姆波特街走過去時,他覺得好象聽到了馬車輪子離開的聲音,果然,他走到市場裡的「公爵徽」客店時馬車已開走了。現在步行去車站趕那班火車已不可能,於是他不得不停下來又等下一班車——這是那晚去梅爾徹斯特的最後一班車了。

  他四處漫遊了一會兒,吃了點東西;這時還剩半小時,他的腳又不知不覺地走著穿過那「三一教堂」[106]歷史悠久的墓地(它的道路兩旁都斜種著菩提樹),朝學校的方向走去。學校完全籠罩在夜色里。她說過她住在路那邊的「古林地」,裘德不久就發現了她所描述的那座古老房子。

  窗子尚未關上,蠟燭的微光從前窗照射出來。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見裡面——地面比屋外的路面矮兩級,因為自從這房子修建後,幾個世紀以來外面的路已墊高了。淑顯然剛進去,她還戴著帽子站在前面那個客廳或起居室里,其牆壁從底部到頂部都鑲上了像木護壁板,天花板上縱橫地露著成形的大梁,比她的頭高不了多少。壁爐同樣地厚重,上面刻著具有詹姆斯一世[107]時期風格特色的壁柱和渦形裝飾。一個年輕的太太在這屋子裡生活著,幾百年的歲月的確沉重地懸掛在她頭上。

  她打開了一個青龍工具盒,正看著一張照片。她把照片按在胸前,凝目沉思了片刻,然後放回原處。

  這時她才意識到還沒有關好窗戶,便走上前來關,一隻手拿著蠟燭。天色太黑了,她看不見外面的裘德,但他卻可以清清楚楚看見她的臉,看見她那雙生著長眼睫毛的憂鬱的眼睛明明白白地飽含著淚水。

  她關好百葉窗,裘德也轉身走上了他孤獨的回家的旅程。「她在看誰的照片呢?」他說。他曾給過她一張自己的照片,可是他知道她還有別人的照片。然而那一定就是他的吧?

  他明白自己還應該來看她的——按照她的邀請。那些他讀到的滿懷誠意的人物,那些聖者——淑有點兒輕慢地稱之為他的次神——也許就迴避了這種和她見面的機會,假如他們對自己的力量缺乏信心。但是他不會那樣做。在他和她分別的這整個期間,他或許會禁食和祈禱,不過他身上的人性比神性更為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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