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2024-10-04 16:09:56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裘德懷疑她是否真的忘了帶手絹,要不然就是她滿懷痛苦地希望告訴他自己對他的愛戀——但在最後那一刻她卻沒能夠表達出來。
他們走後他在這寂靜的寓所里就呆不下去了;由於擔心控制不住自己又會去借酒澆愁,他便爬上樓,脫掉白衣服換上黑衣服,脫掉厚靴換上薄靴,下午又像往常一樣幹活去了。
可是在教堂里他似乎聽到身後有聲音,便想到她會回來的,她不可能就和菲洛特桑回家去了,他幻想著。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使他激動不安。所以下班的鐘聲一響他就丟掉工具,沖回寓所。「有人來找過我嗎?」他問。
誰也沒有來過。
因為這晚12點鐘以前他都有權利享用樓下的起居室,他便一晚上都坐在裡面,甚至鐘敲響11點房東一家人都去睡了,他還老覺得她會回來睡在這與他相鄰的小屋子裡——這之前她已在裡面住了許多日子。既然她的行動總是那麼變化莫測,那為什麼她不會回來呢?即使她不作他的情人和妻子,而只是以室友、朋友甚至最疏遠的關係和他住在一處,他也會很高興地答應的。他的晚飯仍放在那裡未動。他走到前門去,輕輕把它打開,再回到房間,像舊時仲夏前夕的守夜人那樣坐著,期待所愛的人兒的身影出現。但是她沒有來。
他沉迷於這種狂熱的幻想之中,過了午夜才走上樓去,又從窗口看著外面,想像她的身影正在這夜色中朝倫敦進發——她和菲洛特桑就到那兒度假去了——想像他們正乘著吱嘎吱嘎的車穿過潮濕的夜晚奔向旅店,就在同樣的天空下,天上也有著他看見的那些肋狀雲塊,透過這些雲塊月光只顯示出它的位置而沒有顯示出其形狀,有一兩個較大的星星看起來只像是暗淡的星雲一般。這可是淑人生經歷中又一個新的開端呀。這時他又想起了未來,仿佛看見她身邊圍著幾個或多或少像她的孩子。可是像所有這樣的夢想者一樣,雖然他想把那些孩子看做是她生命的延續,並從中得到安慰,但這是做不到的,因為大自然就是存心不讓子女只繼承父親或母親的特性。某個存在物的每一個所期望得到的新生體,都因為只是合金的一半而降低了品質。「假如我心中的愛離我疏遠了,或者不復存在了,但只要我能去看看她的孩子——她一個人所生的孩子,我也就可以安慰了!」裘德說。然後他又心神不安地看到——這樣的情形越來越多地出現——大自然對於人的這種細膩感情的嘲弄,看到她對於人的志向並沒有多少興趣。
他對淑的愛的力量使他難以忍受,這在次日和隨後的日子裡表現得更為明顯。他已無法再忍受梅爾徹斯特的燈光了;那陽光如毫無生氣的顏料一般,藍色的天空也如一塊鋅似的。這時他得到自己在馬里格林的姑婆病重的消息,幾乎碰巧又收到了一封他先前的僱主從基督寺寄來的信,說假如他願意回去,他可以在那裡得到一個工種很好的長期工作。這兩封信對他來說差不多是一種安慰。他於是起身回去看望姑婆德魯斯娜,並決定之後再去基督寺,看看那個建築老闆的提議有什麼可取之處。
回到家裡,裘德發現姑婆的病比寡婦埃德琳信中讓他想到的還嚴重。她或許還會活上幾周幾個月,不過這種可能性很小。因此裘德給淑去了一封信,告訴姑婆的病情,說她也許願意趁姑婆還在世時看看她這個年老的親戚。他說他次日禮拜一將從基督寺返回,如果她乘上行的列車來,它正好與他乘的下行列車在奧爾弗雷茲托站錯車,他將於傍晚時分在奧爾弗雷茲托和她碰頭。因此,次日一早他便去了基督寺,打算早些辦完事情趕回奧爾弗雷茲托,以免耽誤他和淑約好的會面時間。
本章節來源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這座學術之城看起來與他已經疏遠了,他已感覺不到任何可以引起聯想的東西。但是,當陽光把裝有直欞的建築物的外觀映照得明暗清晰,並把高低參差的雉堞牆的影子,投射到方庭里青嫩的草地上時,裘德心想他從沒見過這地方如此美麗。他來到第一次見到淑的那條街。那把椅子還原封未動地空著;那次他來時她就坐在上面,俯著身子,身前放著聖堂手卷,她手裡拿著一把豬毛毛筆,那少女的身姿吸引了他充滿好奇的眼睛,使他久久注視。她似乎已不在人間了,而尚未發現誰能夠繼續從事她那藝術性的職業。現在他的身影成了這個城市的幽靈,而那些曾一度使他激動不已的學術界和宗教界名人的幽靈已蕩然無存,再不能在這裡占一席之地了。
然而他又來到了這兒;為了完成此行的目的,他繼續朝先前在「啤酒塞巴」住過的寓所走去——即在奉行儀式的聖塞拉斯教堂旁邊。開門的是老房東,她似乎很高興又看見了他,給他弄來午飯,並告訴他以前雇用過他的那個建築老闆曾來打聽他的住址。
然後裘德便朝他幹過活的那個石場走去。但是那些破舊的工棚和工作檯令他厭惡,他覺得自己不可能再回到這個夢想已破滅的地方了。他渴望著那班返回奧爾弗雷茲托的列車快些到來,以便有可能在那裡見到淑。
眼前的情景令他沮喪不堪,使他非常不快地度過了半小時;接著他又產生了這樣的感覺——這感覺不止一次使他思想崩潰——他並不值得讓自己或讓別人關心愛護。在這半小時裡,他在四通路上遇見了補鍋匠泰勒,即那個破產的聖物金屬器具商,泰勒提議說他們一起去酒吧喝點酒。於是他們沿街走去,一直來到基督寺一個最活躍的生活中心——若干年前他曾在這兒應戰用拉丁文背誦《信經》的那個小酒店——現在成了一個受人歡迎的大酒店,門口寬敞,引人注目,裡面的酒吧已完全按照現代風格裝飾一新了,與裘德在這兒時大不一樣。
補鍋匠泰勒喝完一杯酒後就走了,他說這地方太時髦,他感到不自在,除非他手頭有更多的錢讓他喝得酩酊大醉。裘德又過了一會兒才喝完自己的酒,他默默地、心不在焉地站在此刻幾乎完全空無一人的屋子裡。酒吧間的內部已全部拆換,重新進行了布置,桃花心木的裝飾取代了過去油漆的裝飾,並且在後面站著喝酒的地方也放上不少沙發。整個屋子按照人們讚許的方式,用鑲在桃花心木架子裡的毛玻璃隔成一些雅座,以免誰喝醉了酒被隔壁的人認出來弄得臉紅。櫃檯裡面兩個酒吧女招待正在白色手柄的啤酒泵和一排銀色的小龍頭上俯著身子,將啤酒滴入一個錫皮槽里。
裘德感到疲乏了,因為在火車離開前無事可做,他便坐在一個沙發上。在女招待身後立著一些斜邊的鏡子,它們前面放著一排玻璃架,上面是一些裘德不知其名的名貴酒,裝在黃玉色、藍寶石色、紅寶石色和紫晶色的瓶子裡。這時幾個顧客走進隔壁的雅座,同時收錢機開始動起來,每往裡投入一塊硬幣它就會發出叮噹的聲音,使酒吧里又有了生氣。
負責這個雅座的女招待裘德不能從正面看清,不過偶爾能從她背後的鏡里瞥見她的身影。他只是無精打采地看著那裡,見她轉過身來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頭髮。此刻,他突然吃驚地發現那竟是一張阿拉貝娜的臉。
假如她來到他的這間雅座,也就會看見他了。但是她沒有過來,因這間是另一邊那個女招待負責的。阿比[91]穿著一件黑色長袍,袖口由白色亞麻做成,白色的領子十分寬大;她那比以前成熟的身軀由於左胸上別著一束黃水仙,就顯得更加突出。在她招待的那個雅座里放著一個電鍍體液體容器,下面是一盞酒精燈,藍色的火焰正使蒸汽從容器頂端冒出來——這一切他都是從她身後的鏡里看到的。鏡子還反射出她正在招待的幾個男人的臉,其中一個年輕、漂亮而放蕩,也許是一個大學生呢,他在對她講述著某個滑稽可笑的經歷。
「哎呀,科克羅先生,瞧你!你怎麼能把這種故事講給我這樣一個天真純潔的人聽!」她快樂地叫道。「科克羅先生,你是如何把你的鬍子捲曲得這麼好看的呢?」由於這個青年剛剛修過面,所以此話引起了大家對他的取笑。
「得啦!」他說。「給我來杯庫拉索酒[92],還要火!」
她從一個很好看的瓶子裡給他斟上這種酒,然後劃燃一根火柴替他點上煙,在伺候他時現出頑皮的樣子,而他則噴出煙霧。
「嘿,最近有你丈夫的消息沒有,親愛的?」他問。
「一點也沒有。」她說。
「他現在在哪裡?」
「我是在澳大利亞丟下他的,我想他大概還在那兒。」
裘德的眼睛睜得更圓了。
「幹嘛你要離開他呢?」
「你別問好啦,自然也就聽不到謊話了。」
「那你快把零錢找給我呀,一小時都要過了你還沒找來。我要在這個美麗如畫的城市裡,瀟灑浪漫地在大街上去逛一逛!」
她從櫃檯上把零錢遞給他,而他在接零錢時抓住了她的手指不放。她微微掙脫著,發出嗤嗤的笑聲;他對她說了聲再見後就走了。
裘德像個哲學家一樣茫然地看著這一切。真是太出奇了,阿拉貝娜現在離他的生活似乎多麼遙遠!他一點也意識不到他們之間有名無實的那種密切關係。既然如此,處於當時的心境他對阿拉貝娜是他妻子這一事實就毫不關心了。
她招待的那間雅座這時顧客已走空,他略想一下後便走了進去,再走向櫃檯。起初阿拉貝娜沒有認出他。然後他們的視線相遇了,她先是吃了一驚,最後現出既幽默又放肆的眼神來,說道:
「哎呀,我的天哪!我以為你幾年前就入黃土了呢!」
「啊!」
「我從沒聽到過你的消息,不然也許我就不會來這兒了。不過千萬別介意!今天下午我怎麼招待你呢?加蘇打水的蘇格蘭威士忌酒?好啦,看在老相識的份上,凡這酒吧里有的我都可以請!」
「多謝了,阿拉貝娜。」裘德仍板著一副面孔說。「不過我已喝了酒,不想再喝了。」事實上,他本來有一陣是想喝烈酒的,但由於她的突然出現,這種念頭一下被徹底打消了,好象他一瞬間回到了只會喝牛奶的嬰孩時期。
「真可惜,因為你現在喝酒可以分文不花的。」
「你在這兒干多久了?」
「大約6個禮拜。我是3個月前從雪梨回來的。你知道,我總喜歡這種生意。」
「你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呢!」
「唔,正如我說的,我以為你早已『光榮』了。在倫敦的時候我從一個GG上看到這兒招工。在這裡誰也不可能認識我,即使我在乎的話,因為我從小到大都沒來過基督寺。」
「你為啥要從澳大利亞回來呢?」
「哦,我有我的原因……這麼說你還沒有當上一個學監呀?」
「沒有。」
「連個牧師也不是?」
「不是。」
「連個非常受人尊敬、不信奉國教的紳士也不是?」
「我過去是什麼樣子現在還是什麼樣子。」
「不錯——一看就知道你沒變。」她一邊懶散地把手放在啤酒泵拉手上,一邊帶著評論的眼光觀察他。他注意到她的手比過去他們在一起生活時更小巧白皙了,拉著啤酒泵的那隻手上戴著一個裝飾戒指,上面鑲的藍寶石像是真的——事實也如此,那些常來酒吧的小伙子們因此對其大加讚賞。
「原來你對人家說你還有一個丈夫了。」他繼續道。
「是呀,我想如果我把自己說成是一個寡婦可就讓人難堪了——雖然我本來是喜歡這樣的。」
「你說的不錯。這兒有些人認識我。」
「我不是指的那個——因為我說過,我並沒有想到你會在這兒。我是指其它的原因。」
「什麼原因呢?」
「我不想談論它們。」她把話避開。「我生活得很好,沒有想著需要和你在一起。」
這時來了一個幾乎沒有下巴的傢伙,他的鬍鬚就像女人的眉毛一樣。他要一種很奇特的混合酒,阿拉貝娜只好離開去招待他。「我們不能在這兒談話。」過了一會兒她回來說。「你等到9點鐘好嗎?答應我吧,別犯傻了。我可以提前兩小時下班,只要說一聲。這陣兒我並沒住在店裡。」
他想了一下鬱鬱不樂地說:「我過一會兒再回來。我想我們最好都把事情安排一下。」
「唉,真討厭還要安排!我沒有什麼可安排的!」
「不過我必須得弄明白一兩件事情。你不是也說這兒不能談話嗎。好吧,我會來找你的。」
他把自己未喝完的酒擱在那兒,走出了酒吧,在街上踱來踱去。他本來對淑懷著清澈透明的感情,懷著憂傷的依戀,可阿拉貝娜又突然闖入了他的生活。雖然阿拉貝娜的話絕不可信,但他還是認為她話中所含的意思——她並不想打擾他,她真的以為他死了——或許有幾分真實。不過,現在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他必須扮演一個正直老實的人的角色,法律總歸是法律,儘管他和淑如同東方和西方一樣再不可能合到一塊,但在教會的眼裡他們仍然是一個整體。
因為不得不在這兒見阿拉貝娜,所以他也就不可能守約去奧爾弗雷茲托見淑了。一想到這他就感到萬分痛苦,但這種局面又是不可避免的。也許因為他有了私下的愛情,天公有意要讓阿拉貝娜來干預他,懲罰他。他晚上就這樣在城裡四處遊蕩著,等待時間過去,而且還要避開那些教堂、學院的領地,因為一看見它們他就感到難以忍受。然後他又向酒吧走去,正好這時紅衣主教學院的大鐘敲響了101下,使他似乎感到這碰巧對自己是一個無端的嘲諷。此時酒吧里燈火輝煌,整個場面更加活躍歡快。女招待們個個花枝招展,臉蛋兒都帶些粉紅色,她們的舉止也顯得更加活潑——更放任、更興奮、更性感、更直截了當地表達她們的情感和欲望,只是笑聲中缺少了生氣,十分放肆。
在前一個小時酒吧里擠滿了各式各樣的男人,他從外面還聽到他們的喧譁;不過顧客終于越來越少了。他向阿拉貝娜點點頭,說她下班出來時他在門外等著。
「可是你先得和我一塊喝點什麼。」她頗有興致地說。「就提前喝點兒睡前喝的酒吧:我總是這樣。然後你再到外面去等一會兒,因為我們最好還是別讓人看見走在一起。」於是她拿來兩杯白蘭地,將她的那杯很快喝光了,雖然從她面容上可以明顯看出她已喝了不少,或者更可能的是,她數小時泡在酒吧里吸了不少的酒氣。他也喝完了自己的酒,然後走到酒吧外面去了。
沒過多久她便走出來,穿一件厚實的短外套,戴一頂別著一支黑色羽毛的有邊帽。「我就住在附近。」她說著挽起他的胳膊。「我自己有一把前門鑰匙,隨時都可以進去的。你想作出什麼樣的安排呢?」
「哦——沒什麼特別的。」他回答,感到非常懊喪和厭倦,心裡又想到了奧爾弗雷茲托,想到了那班他沒能乘上的火車,淑到達時發現他不在那兒可能會產生的失望,想到他又失去了由她陪著在星光下沿著漫長寂靜的路爬上小山回馬里格林去的那種快樂。「我真的應該回去!恐怕我姑婆已經要斷氣了。」
「明天早晨我和你一塊回去好啦。我想我可以請一天假。」
阿拉貝娜提出的這一想法很讓他不快,因她對於他的親戚或他本人都不過像一隻母老虎而已,並無更多的感情,而她卻要去到他奄奄一息的姑婆床前,還要見到淑。然而他說:「當然,如果你想去就去吧。」
「唔,那個我們後一步再考慮算了……你看,假如我們不事先商量好,呆在一塊不是很彆扭嗎——不少人都認識你,認識我的人也越來越多,儘管毫無疑問我和你是有關係的。既然要去車站,咱們坐9點40分的火車去奧爾德布里漢好不好?要不了半小時就可以到那兒,這樣一晚上誰也不會認出我們,我們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行動,直到拿定主意是否公開我們的關係。」
「隨你怎麼都行。」
「那你等一下,我去拿兩三樣東西。這就是我住的寓所。有時工作晚了我就在酒店裡過夜,所以晚上不回來別人也不會怎麼想的。」
她很快就轉來了,他們來到火車站,坐半小時火車便到了奧爾德布里漢,並走進車站附近一家3等客棧,正好趕上最後一輪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