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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9:53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一兩天後淑寄來了一封信,它像一陣毀滅性的狂風暴雨撲到裘德身上。

  他在讀信之前先瞥了一眼信末的署名,便猜想到信的內容大概有些嚴重——因為她署的是全名,這從她給他寫過第一封信後是從未有過的事。信上這樣寫道:

  親愛的裘德:

  我這兒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你聽了之後也許不會感到驚奇的,不過你肯定會覺得速度加快了(正如鐵路公司說它們的火車一樣)。我和菲洛特桑先生很快就要結婚——大約三四個禮拜後。你知道,我們本打算我從師範學校畢業獲得證書後再結婚,以便有必要的話在教學上幫助他。

  但是他對我寬宏大量,說既然我已不在師範學校,再等下去就沒有任何意義。他對我太好了,因為我目前難堪的處境,實在地說都是我被學校錯誤開除造成的。

  為我祝福吧。記住我說你會的,你可不能拒絕呀!

  你親愛的表妹 淑珊娜·弗洛倫斯·瑪麗·布萊德赫這個消息使裘德身子都站不穩了,他吃不下早飯,只一個勁地喝茶——他太口渴了。接著他便回工地去幹活,像一個蒙受相同遭遇的男人那樣發出通常那種痛苦的笑聲。一切都似乎在諷刺著他。然而,那個可憐的姑娘又能做什麼呢?他捫心自問,感到比痛哭一場還難受。

  「啊,淑珊娜·弗洛倫斯·瑪麗·布萊德赫!」他幹活時說。「你可不知道婚姻意味著什麼呀!」

  難道可能是他告訴了她自己已結婚的事,從而促使了她這樣做嗎,正如他上次喝醉酒跑到她那兒去結果促使她訂婚一樣?固然,她決定這樣做似乎還存在其它充分的理由,無論是實際的還是社會的。可淑並非是一個很講求實際或工於心計的人,他因此不得不認為,由於自己把那個秘密告訴了她,她一賭氣便聽從了菲洛特桑可能對她說的話,即要證明學校當局的猜疑實在是無稽之談,最好的辦法就是她立即和他結婚,像履行一個平常的婚約那樣。事實上,淑被置身到了一個進退維谷的處境。可憐的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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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決定扮演一個斯巴達人[87]的角色,充分利用這次機會支持她;可是在一兩天裡他都無法按照她的要求,向她寫信去祝福。與此同時他那急躁不安、年輕可愛的人兒,又給他寫來了另一封簡訊:

  裘德,你願意在婚禮上把我交給新郎嗎?[88]我再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了(你是這裡我唯一的已婚親戚),即使我父親一片好心愿意這樣做——事實上他並不願意。我希望你不會認為這事給你添麻煩了吧?最近我剛看了祈禱書上關於婚禮那一節,上面說必須要有這麼一個把新娘交給新郎的人,這使我覺得很丟臉似的。根據書上所寫的儀式,我的新郎自願地、樂意地選擇了我做他新娘,而我並沒有選擇他做我的新郎。

  是另外的人把我交給了他,就好象我是一頭雌驢或雌山羊,或任何其它家畜一樣。哦,牧師啊,你對於女人的看法太崇高了!上帝保佑吧!可是我忘了:我已不再有權力和你開玩笑了。

  ——你永遠的淑珊娜·弗洛倫斯·瑪麗·布萊德赫

  裘德鼓起勇氣,帶著英雄般的口氣回信道:

  親愛的淑:

  當然我要為你祝福的!並且我當然也願意親自把你交給新郎。不過我建議,由於你沒有自己的房子,你不要在你那位學校朋友的家裡結婚,而在我這個房子辦喜事吧。我想這樣更適合一些,因為如你所說,我是世界上離你最近的親戚呀。

  我不明白你為啥用正式得可怕的奇特方式署名呢?這說明你確實對我還是有點兒在意的!

  ——你永遠親愛的 裘德

  甚至還有一個比署名更讓他不愉快的事,這便是他沒有說出來的她有點兒帶刺的話——「已婚親戚」——結過婚還想做她的情人,這使他顯得像個傻瓜一樣!假如淑帶著諷刺這樣寫的話,那他是幾乎不能原諒的;但假如她懷著痛苦才這樣寫的——唔,那又另當別論了!

  無論如何,他提供結婚用房的事一定得到了菲洛特桑同意,因為這位小學教師給他寫來了一行熱情的感謝話,願意接受他提供的方便。淑也向他表示了謝意。裘德於是立即搬到更寬敞的房間,一方面是為了騰出屋子,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避開那個疑心重重的房東來刺探,因為她也是引起淑不愉快的一個原因。

  然後淑又寫信告訴了他舉行婚禮的日子;經過詢問之後,裘德決定讓她下個禮拜6就搬到他這裡來住,這樣她就可以於婚禮前在這個城市住上10天,從名義上說足可以表示已住上15天了。[89]

  她乘10點鐘的火車如期到達,裘德沒有去車站接她,她專門要求這樣做的,以免他耽誤一上午工作和少掙半天工資(假如這是她真正的理由)。但是他至此對淑已非常了解,他們雙方對於感情的轉折都很敏感;他想,也許這種記憶對她產生了較大的影響。他回來吃午飯時她已住進自己的房間了。

  她和他住在同一座房子裡,但是樓層不同,所以他們也很少見面,只偶爾在一起吃晚飯,這時淑就表現得像是一個被驚嚇的孩子一樣。他不知道她的感覺如何,他們的談話也機械呆板,雖然她並不顯得蒼白,不舒服。菲洛特桑經常來,但多在裘德不在的時候。結婚那天裘德給自己放了一天假,早晨他和表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共進了早餐(在過去了那奇異的10天之後);那是在他用作房間的客廳里——淑住在那裡的一段時間他特意租來的。她像一般女人那樣,看見他毫無辦法把屋子收拾得舒適一些,便自己動手忙了一陣。

  「怎麼了,裘德?」她突然問。

  他正把兩肘靠在桌上,雙手托著下巴,直盯著桌布,好象那上面畫著一幅未來圖似的。

  「哦——沒什麼!」

  「你知道吧,你現在是『父親』了。他們都這樣稱呼把新娘交給新郎的人。」

  裘德本來會說:「像菲洛特桑那樣年紀的人才有資格獲得這種稱呼哪!」但他不願意用這種廉價的反駁來使她煩惱。

  她不停地說著話,好象害怕他又陷入沉思;飯還沒有吃完,他們兩個心裡都在希望不該對自己新的觀點太自信,不該在一起吃早飯。自己已經做了一件這樣的錯事,卻還在幫助、支持所愛的女人去做同樣的錯事,而不是懇求她、警告她不要去做——想到這裘德感到心情沉重。他差點問:「你真的完全拿定主意了嗎?」

  早飯後他們一起出去辦事,因為彼此都想到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可以比較隨意地呆在一塊兒的機會了。由於命運的嘲弄,又由於淑天生就愛玩弄奇特的把戲——在關鍵時刻還和天公逗著玩兒——所以他們走過泥濘的街道時她挽起了他的手臂,這一舉動她以前是從未有過的。轉過街角他們發現來到一個房頂緩斜的灰色垂直式教堂跟前——這是聖托馬斯教堂。

  「就是這個教堂。」裘德說。

  「我就在這兒舉行婚禮嗎?」

  「對。」

  「是嗎!」她驚奇地叫道。「我真想進去,看看我很快就要舉行婚禮的地方是個什麼樣子。」

  他又一次想到:「她還不知道婚姻意味著什麼呢!」

  他被動地順從她的意願,和她一起從西門進入了教堂。這個陰鬱的建築里只有一個打雜女工在搞清潔。淑仍挽著裘德的胳膊,幾乎好象她愛著他似的。這天上午她對他真是可愛到了極點;但想到她將來會吃苦頭,他不禁又痛苦起來:

  我一點不明白

  怎麼男人所受到的打擊,

  在女人看來竟不值一提。

  他們默默無言地溜達著,穿過中殿朝聖壇欄杆走去,靜靜地靠在那兒,然後轉回身又走過中殿,她仍挽著他的胳膊,完全像一對剛結婚的夫妻。這種太讓人引起聯想的事都是她一手所為,幾乎使裘德情不自禁想要痛哭。

  「我就喜歡這樣做事。」她用柔和的聲音說,好象在感情上是一個享樂主義者——毫無疑問她講的是實話。

  「我知道你喜歡!」裘德說。

  「這樣做真有意思,因為也許還從未有人這麼做過。再過大約兩小時我就要和我丈夫一起這樣走過教堂了,不是嗎!」

  「當然你會的!」

  「你結婚的時候也是這樣?」

  「天哪,淑——別太殘酷無情了吧!……唔,親愛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哈——你生氣了!」她後悔地說,眨巴著變得濕潤的眼睛。「我答應過再也不惹你生氣的!……我想我不應該讓你帶我到這裡來。唉,我現在才明白真不應該!我心懷好奇,想尋求一種新的感覺,而這總是使我陷入困境。原諒我吧!……你會原諒的,不是嗎,裘德?」

  這番懇求充滿了懊悔,以致裘德的眼睛比她的還濕潤了;他緊緊握著她的手,表示答應她的請求。

  「現在我們得趕快離開,我再也不會這樣做了!」她繼續謙卑地說。於是他們走出了教堂,淑打算去車站接菲洛特桑。可是他們走上大街遇到的第一個人正是這位小學教師,他坐的火車比淑估計的早到了些。真正說來,她靠著他胳膊這件事絲毫沒有理由反對,可她還是抽回了手,並且裘德感到菲洛特桑有些吃驚的樣子。

  「我們剛才做了一件滑稽的事!」她說,坦然地微笑著。「我們去了教堂,可以說是排演了一下。對吧,裘德?」

  「怎麼排演?」菲洛特桑好奇地問。

  裘德心裡在替她後悔,認為沒有必要這麼坦白;然而既已說到這裡,她就只好把一切都向小學教師解釋。於是她把事情和盤托出,說他們怎樣一起走上聖壇來著。

  裘德見菲洛特桑多麼迷惑不解的樣子,便儘可能高興地說:「我打算再去給她買一件小禮物。你們兩位願意陪我去商店嗎?」

  「不,」淑說,「我要和他去寓所。」她對自己的情人說不要耽擱得太久,然後便和小學教師一道離開了。

  不久裘德也回到寓所和他們在一起了,緊接著他們便開始為婚禮作準備。菲洛特桑梳他的頭頗費了一番心思,襯衣的領子20年來從未這麼挺直過。除此之外他顯得端莊尊嚴,富有思想,總起來說你可以預言他將會是一個溫存體貼的丈夫,這是不會錯的。顯而易見他敬慕她,同時也幾乎看得出她感到自己不值得他那樣敬慕。

  儘管到教堂的距離很近,他還是從「紅獅」公司租了一輛馬車,他們出去的時候有六七個婦女和孩子聚在門口。大家都不認識小學教師和淑,不過漸漸知道裘德是當地一個居民了;他們認為這兩個結婚的人是他遠方來的親戚,誰也沒有想到淑前不久還是師範學校的一個學生。

  在馬車裡裘德從衣袋中取出他另外買的一件結婚小禮物,原來是兩三碼長的白紗,他把它當作面紗罩在她的帽子和身上。

  「這東西罩在帽上看起來太離奇了。」她說。「讓我把帽子取掉。」

  「哦,別取——讓它戴著好啦。」菲洛特桑說。她便聽從了他的話。

  當他們朝教堂前面走去並各自站好時,裘德發現他和她先前來的那一次無疑已使這個儀式顯得不那麼令人興奮了;在婚禮進入到一半的時候,他實在後悔自己承擔了把新娘交給新郎的這份差事。淑怎麼會如此輕率讓他做這種事呢——這無論對他還是對她也許都很殘忍。在這些事情上女人和男人就是不同。難道她們不是如一般公認的那樣比男人更多愁善感,而卻是更冷酷無情,更缺少浪漫,或者更具有英雄氣魄嗎?或者說,淑簡直太違反常情了,所以她要故意讓他也遭受痛苦,為的是從中享受一下這齣奇的悲哀——使自己長期受罪?為的是對他蒙受這一痛苦滿懷憐惜之情?他覺察到她顯得緊張不安,當他們經受這心如刀割的考驗時——裘德把她交給菲洛特桑[90]——她幾乎不能自持了。不過從外表看來,這與其說是出於自己的考慮,不如說是因為知道她表哥此時心情如何——本來她是用不著來這兒受罪的。她的行為充滿了巨大矛盾,也許她將為此使他人一次次遭受巨大的痛苦,並且自己也將會為遭受痛苦的人一次次感到悲哀。

  菲洛特桑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似乎被籠罩在霧中,看不到別人的感情。待他們簽完名字離開後,懸念才過去了,這時裘德也感到了輕鬆。

  他們在他寓所吃了一頓非常簡單的午餐,兩點鐘時這對新婚夫婦便走了。在跨過人行道朝那輛馬車走去時她回過頭來,眼睛裡帶著一種害怕的眼神。這是不是淑為了表明她不依賴於他,為了他那個秘密向他報復,而做出這種異乎尋常的傻事,投入到了連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深淵之中呢?淑對於男人這樣冒失,也許是因為她很幼稚,不懂得他們所具有的、耗盡了女人情感和生命的天性吧。

  她正踏上馬車的踏板時又轉回身來,說忘記了一樣東西。裘德和房東都說讓他們去拿好了。

  「不用。」她邊說邊往回跑。「是我的手絹。我才知道放在哪裡的。」

  裘德也跟著她往回走。她找到了手絹,把它拿在手裡又回來了。她滿含淚水盯著他的眼睛,嘴唇張開,好象想說什麼似的。但她還是繼續朝前走了;無論她想說什麼,終究還是被埋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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