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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9:59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次日上午9點到9點半鐘他們坐火車返回基督寺,那個3等車廂的分隔間裡只有他們兩個人。阿拉貝娜也像裘德一樣為了趕火車只匆匆梳洗了一下,所以看起來有點兒不整潔的樣子,臉上全沒有了頭晚上在酒吧里所具有的那種生氣。當他們走出車站的時候,她發現離上班時間還有半小時。他們又朝著奧爾弗雷茲托的方向往城外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裘德抬頭望著那通向遠方的公路。

  「唉……我多麼可憐軟弱呀!」他終於咕噥道。

  「什麼?」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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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前我就是胸懷大志從這條路來到基督寺的!」

  「喔,不管這條路怎麼樣,我想我上班的時間快到了,11點鐘必須趕到酒吧。我說過,我今天不請假和你一起回去看你姑婆了。所以也許咱們最好就在這兒分手吧。我可不願和你一起再走到大街上去,因為我們還根本沒有商定好什麼呢。」

  「這樣很好。不過今天早晨起床時,你說過我離開之前你有事要告訴我的。」

  「是說過——有兩件事——尤其有一件特別要對你說。可是你不答應要保守秘密。如果你答應保密我現在就告訴你,好嗎?作為一個誠實的女人,我希望你知道這事……就是我昨晚上剛開始對你講的那件事——關於那個在雪梨開旅店的先生。」阿拉貝娜話說得有些匆促,她平常不是這樣的。「你不會對別人講吧?」

  「不會的——不會的——我保證!」裘德不耐煩地說。「我當然不想把你的秘密泄露出去。」

  「以前我每次出去散步遇見他時,他都要說他如何喜歡我的外貌,並一再要求我嫁給他。我那時從沒想到過要回英國,由於遠在澳大利亞,自從離開我父親後又沒個自己的家,最後我就同意嫁給他了。」

  「什麼——嫁給他了?」

  「對。」

  「在教堂舉行正式的——合法的婚禮?」

  「是的。在我離開澳洲前不久一直和他住在一起。我知道這是很愚蠢的,但我確實這樣做了!瞧,現在我都告訴了你。可別責罵我啦!他現在還說要到英國來的,可憐的老兄。但是他如果回來了,也不可能找到我。」

  裘德站在那兒,臉色蒼白,呆若木雞。

  「見鬼,你幹嗎昨晚不告訴我呢!」他說。

  「這個——我沒有……這麼說你不願意同我和好了嗎?」

  「也就是說,你在酒吧里和那些先生們談到你『丈夫』時,當然指的是他——而不是我了!」

  「當然……好啦,快別大驚小怪的。」

  「我還能有什麼說的!」裘德回答。「對於你所供認的——罪過——我無話可說!」

  「罪過!呸!這種事他們那個地方才不以為然呢!他們很多人都這樣……唔,假如你這麼看,我就又回到他身邊去!他非常喜歡我的,我們也過得很體面,在那個人們聚居的地方也和任何一對夫妻一樣受到尊敬!我當時咋知道你在哪裡呢?」

  「我不會再責怪你了。我有很多話要說,不過也許會說得不恰當。你想要我做什麼?」

  「沒什麼。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不過我想現在我們見面的時間已夠長了,就到此為止吧!你說的有關自己的情況,我會仔細考慮一下,有什麼想法我會告訴你的。」

  於是他們分了手。裘德看著她朝酒店的方向走去,直到消失,然後走進了近旁的火車站。他發現回奧爾弗雷茲托的那班火車還要過45分鐘才開,便又機械地溜達著朝城裡走去,一直來到四通路口,像過去一樣經常站在那兒,看著伸向前方的大街,街旁的學院一個接一個,其如畫般的外觀只有歐洲大陸的某些景色——如熱那亞[93]的「宮殿街」——才可與之媲美;那些建築物的輪廓,在早上的空氣里就像建築繪畫上的輪廓一樣清晰可見。但是裘德根本沒有看到或去品評這些東西,他只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阿拉貝娜半夜和他在一起的情景,為自己和她重溫舊夢而產生了一種墮落感,想到了她破曉時睡在床上的那副模樣——這些使他看不到眼前的景色,使他那木然呆滯的面容現出一種受了詛咒的樣子。假如他只是怨恨她,他心裡也許還好受一些;但是他卻一方面鄙視她,另一方面又可憐她。

  裘德轉過身又往回走。他快到車站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不禁大吃一驚,這與其說是因為聽到他的名字不如說是因為聽到那個聲音。他非常意外地發現,不是別人正是淑像夢幻中的人物一樣站在他面前——她的面容似在夢中,充滿不祥,焦急不安,她那小小的嘴唇激動地微顫著,那雙睜大的眼睛似在責備地質問著他。

  「啊,裘德——我真高興——這樣見到你!」她急促地說,聲音發顫,像要哭出來的樣子。然後她又臉紅起來,注意到他正在琢磨著自從她結婚以後這還是頭一次見面呢。

  他們兩個都把眼睛盯著別處以掩飾自己的情感,握著對方的手默默地朝前走去,最後她才瞥了他一眼,暗自擔憂。「我照你說的昨晚趕到了奧爾弗雷茲托車站,可是誰也沒見著!我還是一個人去了馬里格林,他們對我說姑婆已好一點兒了。我整夜守候在她身邊。因為你一夜都沒有來,我就為你感到害怕——我想也許當你發現自己又回到這座古老的城市,想到——我已結婚——見不到了我往日的身影,你就感到不安;想到你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因此你極力借酒澆愁——像上次你為不能進大學念書感到失望一樣,忘記了你向我保證過再也不那樣做了。我心想,這些就是你沒來見我的原因吧!」

  「所以你就像一位好心的天使一樣出來找我,救我了!」

  「我本來就想要坐早晨的火車來,設法把你找著——以免——以免——」

  「我確實經常想到我對你作出的保證,親愛的!我敢肯定自己再也不會像上次那樣不能自制了。我也許做不出更好的事來,不過酗酒的事我可是沒做的呀——想起這事我都覺得噁心。」

  「我很高興你一點不是因為那個才耽擱了。可是,」她說,帶著微微生氣的語調,「你沒有像約定的那樣昨晚回去和我見面來著!」

  「我是沒有回去——說來很對不起。我9點鐘時有了一個約會——因此時間太晚了,根本不可能再坐那班火車回去和你碰頭,或者趕回家。」

  他看著所愛的人眼前這個樣子:在他那充滿溫柔的心裡,她可是他所有過的最可愛、最無私的同伴;她大多生活在他生動的想像之中,是一個如此飄渺的生物,以致都可以看得見她的靈魂在她肢體上顫抖著。這時他就打心眼裡為自己的粗俗行為害臊——竟花了那麼多小時和阿拉貝娜呆在一起。把自己最近生活中的事硬塞進她心裡,這顯得有些粗魯和不道德,因為她是一個十分虛幻的人,有時似乎根本不可能做任何一個普通男人的妻子。然而她卻做了菲洛特桑的妻子。她怎麼會做了一個妻子,又怎麼像妻子一樣地生活,這些都是他今天看著她時所不可理解的。

  「你願意和我一起回去嗎?」他問。「正好有一班火車。我真不知道姑婆這時怎樣了……這麼說,淑,你真的為了我的緣故跑了這麼遠路程!你一定很早就出發了,可憐的人兒!」

  「不錯。我一晚上獨個兒坐在那裡守候著,越發為你感到緊張不安,因此天剛一亮我就出發了,而沒有去睡覺。唔,以後你不會再無端為你那些倫理道德的事讓我擔驚受怕了吧?」

  他並不太肯定她擔驚受怕是因為自己無端為了那些倫理道德的事。他鬆開她的手,直到他們上了火車他才又握住——這車廂似乎正是他不久才同另一個女人走下來的那一節——他們並排坐在一起,淑坐在靠窗的一邊。他注視著她側面那苗條的身姿,她穿著緊身胸衣,腰部細小,臀部如蘋果一般圓凸,這與阿拉貝娜那粗圓的身材相比大不一樣。雖然她知道他在看著她,但並沒有向他轉過頭去,而是兩眼直視前方,好象擔心和他的視線相遇又會引起令人煩惱的討論似的。

  「淑——你知道,現在你也像我一樣結婚了,可是我們竟這樣匆忙,對此隻字未提呢!」

  「絲毫沒有必要提它呀。」她很快回答。

  「哦,是的——也許沒必要……不過我希望——」

  「裘德——別談論我好啦——希望你別談啦!」她懇求道。「這非常讓我心煩。請原諒我這樣說!……你昨晚在哪裡住的呢?」

  她完全天真無邪地提出了這個問題,為的是改變話題。他也知道這點,所以只說「在一家旅店裡」,雖然如果告訴她他遇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也許他心裡還會好受一些。可是阿拉貝娜最後提到她在澳大利亞又結婚的事,使他很困惑,唯恐說出的話會傷害到他那無知的妻子。

  他們一直談著話,但有些彆扭,最後到達了奧爾弗雷茲托。淑已不是原來的淑了,而是貼上了「菲洛特桑」的印記,因此裘德每當想和她個人傾訴衷情的時候總感到灰心喪氣。然而她卻似乎毫無變化——他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到鄉下還有5英里路程,步行和坐車都差不多一樣費力,因為大部分都是在爬坡。這還是裘德第一次和淑一起走這條路呢,儘管他曾和另一個女人走過。此時他似乎拿著一盞明亮的燈,暫時驅走了過去那些引起聯想的陰影。

  淑還在談著,可是裘德注意到她仍然避開談論自己。最後他才問起她丈夫是否還好。

  「哦,好的。」她說。「他不得不整天呆在學校里,不然就和我一起來了。他心太好太體貼人了,為了陪我出來他本來是要離開一下學校的,即使這違反他的原則——他堅決反對臨時請假的事——只是我不讓他那樣做。我覺得一個人來更好些。我知道姑婆德魯斯娜很古怪,他在她面前差不多是一個生人,假如他來會弄得雙方都不愉快的。既然她幾乎神志不清了,我很高興沒讓他來。」

  裘德一面鬱鬱不樂地走著,一面聽她說這番讚揚菲洛特桑的話。「菲洛特桑先生在任何事情上都幫助你,這是他應該做的。」他說。

  「當然。」

  「你應該是一個幸福的太太。」

  「當然是。」

  「我至今還差不多可以叫你新娘吧,因為我把你交給他才過去幾個星期呢,並且——」

  「是呀,我知道!我知道!」她的話說得如此確切,但表情卻與之相反;話語極其正經而又毫無生氣,也許是從《太太行為指南》一書的那些典範語言中引出的一句吧。淑聲音里的每一顫動,裘德都知道其性質何在,她精神狀況的每一徵兆他都看得出來;他確信她並不幸福,儘管她剛結婚一月。而她從家裡衝出來,以便最後看看她幾乎不認識的行將就木的親戚,這並不能證明什麼,因為淑天生就會做出這類事情來。

  「你瞧,我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要為你祝福的,菲洛特桑太太。」

  她責怪地瞪了他一眼。

  「不對,你不是菲洛特桑太太。」裘德咕噥道。「你是親愛的、自由的淑·布萊德赫,只是你不知道罷了!為妻之道還沒有將你壓扁、消化在它那巨大的胃裡,因為你是一個不能再分裂的原子。」

  淑現出一副受了傷害的樣子,最後她回答道:「就我所知,為夫之道也同樣沒有將你壓扁、消化呢!」

  「沒有才怪!」他說,憂傷地搖搖頭。

  他們來到了位於那座「褐房子」和馬里格林之間冷杉樹下那間寂靜的小屋,裘德和阿拉貝娜當年就在這裡面生活過,吵鬧過;這時他不禁轉過頭去看它一眼。現在住在裡面的是一戶貧窮可憐的人家。他止不住對淑說:「那就是我和妻子當年一起生活住過的房子。是我把她帶到那個家去的。」

  她看了看那屋子。「它過去對於你,正如沙斯托的校舍如今對於我一樣。」

  「是呀,可是我那時住在裡面並不快活,不像你如今住在校舍里。」

  她閉口不言,以沉默來反駁他,待走了一段路後她才瞥他一眼,看他有什麼反應。「當然,我把你的幸福過於誇大了——誰知道呢。」他繼續平淡無奇地說。

  「你就一刻也不要這麼想吧,裘德,即使你那樣說是為了刺傷我的心!他對於我在男人中是再好不過的了,還給了我完全的自由——一般說來年齡較大的丈夫們都不會這樣!……如果你認為我不幸福,因為他的年齡對我來說太大了點,那你就錯了。」

  「我並沒有認為他哪兒對你不好啊,親愛的。」

  「你也不會再說些讓我痛苦的事了,對吧?」

  「不會的。」

  於是他不再說什麼,但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他知道在把菲洛特桑選定為丈夫這件事上,淑感到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他們走下了那片凹地,在它的另一面便是村子——許多年前裘德就是在這兒挨那個農場主鞭打的。然後他們爬上另一邊的坡朝村子走去,在快到家門的時候發現埃德琳夫人站在門口,一看見他們就不以為然地舉起了雙手。「她下樓來了,我沒騙你們!」寡婦叫喊道。「她非要下床,真拿她沒辦法。不知道要出啥事兒了!」

  他們走進屋子時的確看見老太太坐在壁爐旁邊,身上裹著毯子;她轉過頭來看他們,那面容就像塞巴斯蒂亞諾畫的「拉撒路」[94]一樣。他們一定現出吃驚的樣子,因為她用一種虛弱的聲音說:

  「哎呀——我把你們嚇著了吧!我不想再呆在上面了,管它哪個高興不高興!哪個活人受得了呀,讓別人使來使去的,可究竟該怎麼著,她連你一半都不清楚呢!……啊——你也會像他一樣為這個婚姻後悔的!」她又加上一句,轉向淑。「咱們這個家的人都這樣——差不多其他所有人也這樣。你應該向我學才對呀,你這個傻瓜。菲洛特桑,那個小學教師,所有的男人中你就看上了他!你幹嗎要嫁給他們呢?」

  「幹嗎大多數女人都要結婚,姑婆?」

  「哈!你是說你愛上那個男人了!」

  「我並不是要明確說個什麼。」

  「你愛他嗎?」

  「別問我啦,姑婆。」

  「那個男人我可記得很清楚。他是一個很客氣、也很體面的人,可是老天爺!——我可不想傷你的感情,但是——這兒那兒就有一些男人讓痴心的女人們無法忍受。我早該說他就是其中一個。我現在不說了,因為你一定比我更清楚——不過這話我過去就該說的!」

  淑一下站起來走出屋去。裘德也跟著她出來了,發現她在外屋裡哭著。

  「別哭了,親愛的!」裘德憂傷地說。「你明白她是好心的,只是現在變得很固執古怪了。」

  「哦,不——不是因為那個!」淑說,極力擦乾眼淚。「我一點不在乎她這樣魯莽的。」

  「那又是什麼原因呢?」

  「是她說的那些——都是事實!」

  「上帝呀——什麼——你不喜歡他嗎?」裘德問。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急忙說。「我應該——也許我不應該結婚的!」

  他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一開始就想那麼說。他們然後又回到了屋裡,大家也就不再談起這個話題了,老太太這次對淑非常和藹可親,告訴她說沒有多少新婚的年輕女人打老遠來看像她這樣一個乾癟的病老太婆。下午淑準備走了,裘德僱請了一個鄰居駕車把她送到奧爾弗雷茲托去。

  「如果你願意,我就送你去車站好嗎?」他問。

  她不願意讓他去。那個鄰居駕著二輪輕便馬車來了,裘德扶她上了車——扶的時候也許過於殷勤了,因為她那眼神似在阻止他這樣做。

  「我想——等我回到梅爾徹斯特後,哪天來看你好嗎?」他有些煩躁地說。

  她彎下身溫和地說:「不,親愛的——你暫時不要來。我想你現在心情不大好。」

  「那好吧。」裘德說。「再見啦!」

  「再見!」她揮動著手離開了。

  「她說得對!我不會去看她的!」他嘟囔著。

  這天晚上以及隨後的幾天裡,他用盡一切可能的辦法克制自己想去看她的欲望,甚至還禁食,想以此來撲滅他對她強烈的愛情,幾乎把自己給餓倒了。他又讀關於苦行修煉的講道,還找到教會史中論及第2世紀禁慾者的文章段落來看。在他從馬里格林回到梅爾徹斯特之前,阿拉貝娜給他寄來了一封信。一看見這封信他便自責起來,怪自己一時又回到了她身邊,這種心情此時勝過了他對淑的依戀之情。

  他發現這封信蓋的是倫敦的郵戳而不是基督寺的。阿拉貝娜告訴他說,就在他們那天早上在基督寺分手後沒幾天,她便出乎意料地收到她澳大利亞的丈夫、過去在雪梨開旅店的經理寄來的一封充滿柔情蜜意的信。他是專門來英國找她的,並且已經在蘭貝斯區買下了一家執照上寫明經營項目不受限制的旅館。他希望她去那兒和他一起經營,說生意可能會很興旺,因為那裡口岸極佳,人口眾多,人們愛去那裡喝杜松子酒。他現在每月營業額已達兩百英鎊,這個數字會很容易翻番的。

  他還說他仍然非常愛她,懇求她告訴他自己的住址;他們只是發生了一點小小的口角就分手了;她在基督寺的雇用期也不過是暫時的——由於這些原因,她就聽從了他一再的要求到他那裡去了。在他和裘德之間,她不禁感到自己更屬於他一些,因為她已正正噹噹地嫁給了他,並且和他一起生活的時間也比和第一個丈夫一起生活的時間長得多。因此她希望和裘德分手,這當中並無惡意;她相信裘德不會對她這樣一個柔弱的女人翻臉的,不會去告發她,毀掉她的生活——既然她現在有了一個機會改善自己的環境,過上體面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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