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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9:43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這時傳來吱嘎吱嘎的人上樓梯的聲音,打斷了裘德的沉思。

  淑的衣服還掛在椅子上烤著,他趕緊把它拿走塞在床下,坐下來像是看書的樣子。有人先敲了一下門,跟著就把門打開了。原來是女房東。

  「喲,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屋裡,福勒先生。我來問問這陣兒你吃不吃晚飯了。哦,你這裡還有一位年輕的先生——」

  「是呀,夫人。不過我想今晚我就不下去了。請你用盤子幫我把晚飯端上來好吧,我還想要一杯茶。」

  裘德一般習慣下樓去廚房,和房東一家人一起吃飯,以免麻煩人家。不過這次房東把晚飯給他端了上來,他在門口從她手上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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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女房東下樓去後他把茶壺放在爐旁的鐵架上,重新從床下取出淑的衣服,不過它們遠沒有干。他發現那件厚實的羊毛長袍還很濕,於是又把它們全部掛起來,將火升大一些,然後在一旁沉思,讓衣服上的水汽升上煙囪。

  這時淑突然喊道:「裘德!」

  「嗯。好啊!現在感覺怎麼樣了?」

  「好些了。好多啦。唉,我睡著了吧?現在是什麼時間?一定還不晚吧?」

  「10點過。」

  「真的嗎?我該怎麼辦呢!」她說,突然一驚。

  「就呆在這兒哪裡也別去。」

  「是呀,我也正想這樣。可是不知道他們又會說些什麼了!而且你又怎麼辦呢?」

  「我就在這爐火旁坐一晚上看書。明天是禮拜天,我哪兒也不必去。你就呆在那兒,不然會弄成大病的。別害怕,我一切都很好。瞧,看我給你弄什麼來了——你的晚飯。」

  她坐直身子,有些哀怨地喘著氣說:「我確實還覺得一身無力,原以為自己已經好了呢。我不該在這裡呆著的,是嗎?」不過吃完飯後她更有力氣一些了。她又喝了些茶,躺在椅子上,顯得快樂而有了生氣。

  茶一定是新泡的,要不然就是泡了很久沒喝,因為她喝了以後感到異常清醒,一點睡意也沒有了。而裘德一口沒喝,這時倒昏昏欲睡起來,直到她的話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曾說我是文明的產物或什麼的,對吧?」她說,打破沉寂。「你那樣說真是太奇怪了。」

  「為什麼?」

  「唔,因為那不是事實,讓人聽了煩惱。我和那一種人是對立的。」

  「你說話真富有哲理。『對立』一詞說得很深刻。」

  「是嗎?我讓你感到有學問嗎?」她問,帶點兒戲弄的意味。

  「不——不是有學問。只是你談起話來不太像個姑娘——唔,一個毫無長處的姑娘。」

  「我有長處的。我不懂拉丁文和希臘文,但我知道它們的語法,還通過譯著熟悉了大多數希臘和拉丁古典文學及其它著作。我讀過朗普里埃、卡蒂勒斯、馬夏爾、朱韋納爾、盧西恩、博蒙特、弗萊徹、薄伽丘、斯卡龍、德布朗托姆、斯特恩、笛福、斯英利特、菲爾丁、莎士比亞、《聖經》等諸如此類的書,發現人們對於書中所有那些不健康部分的關注,最終都帶有神秘色彩。」

  「原來你讀的東西比我讀的還多。」他嘆口氣說。「那裡面有一些更古怪的東西,你怎麼也去讀了呢?」

  「哦,」她若有所思地說,「那都是偶然讀到的。我的生活完全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很怪癖離奇。我對那些男人們以及他們的書一點不懼怕。我已經幾乎像個男人一樣和他們——或者說他們中的一兩個人——混在一起。我的意思是我從來沒有像大多數女人感到的那樣——人們教她們如此——要時刻警惕男人的襲擊,使自己的貞操不受侵犯。這是因為,一般的男人無論在白天或夜晚、家裡或外面,都是不會傷害一個女人的,除非她引誘他,除非他是一個只懂肉慾的野蠻人。她不給他使『來吧』的臉色或不先提出來,不帶著那種表情,他就總是害怕,決不會去騷擾她。不過我要說的是我18歲時在基督寺曾和一個大學生有了親密關係,他讓我懂得了很多東西,還借給我看一些書,這些書我在別處是絕不可能弄到的。」

  「現在你們的友誼中斷了嗎?」

  「唉,是呀。他獲得學位離開基督寺兩三年以後就死了,可憐的人兒。」

  「我想你們曾經常見面吧?」

  「不錯,我們常常在一起——一起出去散步、讀書,以及做其它類似的事——幾乎就像兩個男人那樣。他讓我去和他共同生活,我回信同意了。可是我去了倫敦他那裡後,發現他心裡想的和我想的並不同。實際上他是想要我做他的情人,而我並沒有愛上他——我說假如他不同意我的計劃我就要離開,結果他同意了。我們共同在一間起居室里住了15個月,他成為倫敦一家大型日報的社會撰稿人;後來他病了,才不得不去國外治療。他說我們在一間屋子裡住了那麼長時間,我都不順從他的心意,讓他的心都破碎了,說他以前絕不相信女人會這樣。我也許是又一次玩這種把戲,他說。他回到國內後就死去。他的死使我為自己的殘酷深感悔恨——雖然我希望他的死完全是因為結核病,而不是因為我。我去了桑德伯恩參加他的葬禮,是唯一給他送葬的人。他給我留下一點點錢——大概因為我使他的心碎了吧。男人們就是這樣——比女人好多了!」

  「天哪!——然後你又做什麼了呢?」

  「唉——你現在生我的氣了!」她說,清脆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起來,充滿悲哀。「早知如此我也不會對你說了!」

  「不,我沒有生氣。快都告訴我吧。」

  「唉呀,可憐的人兒,我把他的錢投資到了一個不現實的規劃里,結果折了本。我獨自在倫敦生活了一段時間,然後回到基督寺,因為我的父親——他當時也在倫敦,最初在朗安克雷附近當一名藝術金工工人——不願意讓我回倫敦。我在那個聖物藝術店裡找到了工作,也就是你見到我的那個地方……我說過你不知道我這人有多糟糕!」

  裘德又回頭看一下安樂椅以及坐在裡面的人,好象要更仔細地看看躲到他屋裡來的這個人似的。他用顫抖的聲音說:「不管你怎麼生活過,淑,我相信你是天真無辜的,正如你不落俗套一樣!」

  「我並不像你看到的那麼特別天真,既然我已

  『從那個茫然無知的傀儡身上,

  扯下你想像中給他穿上的衣裳。』」

  她表面帶著譏笑地說,不過他聽得出她此時已滿含淚水了。「但我從沒有屈服於任何情人,假如那就是你的意思!我和我最初時一個樣。」

  「我非常相信你。可有些女人就不是和她們最初時一個樣子。」

  「也許不。大部分女人都不一樣。因此,人們就說我一定生性冷淡——缺乏性感。可我絕不這樣認為!有些最富有性愛的詩人在日常生活中還是很能克制自己呢。」

  「你告訴過菲洛特桑先生這位大學生朋友的事嗎?」

  「告訴過——早的事了。這事我對任何人都沒有保守過秘密。」

  「他怎麼說?」

  「他絲毫沒有批評我——只說無論我做過什麼事,我都是他的一切等等之類的話。」

  裘德感到沮喪不堪。她那種稀奇古怪的舉止,那種對性的不可思議的無意識行為,使他覺得離她越來越遙遠了。

  「你真的不生我氣嗎,親愛的裘德?」她突然問,聲音里充滿了異常的溫柔,簡直不像是一個剛剛毫不在乎地講過自己經歷的女人發出來的。「我想,在這個世上你是我最不願傷害的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生氣。我只知道我非常非常關心你!」

  「我對你和對我認識的人一樣關心。」

  「原來並不更關心呀!好啦,我不該這樣說的。請別回答!」

  又是一陣久久的沉默。他感到她對自己很殘酷,儘管說不清是怎樣的殘酷。正因為她無依無靠,她才顯得比他堅強多了。

  「我對普通的事情是茫然無知的,儘管一直很用功。」他說,轉變了話題。「我整天沉迷於神學之中,你知道。你想想看假如你沒來這裡,這會兒我正在做什麼呢?我該正在做晚禱了吧。我想你不會願意——」

  「哦不,不,」她回答,「我不做的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不然我會顯得——是個大偽君子!」

  「我想過你不會和我一起做晚禱的,所以我才沒有提出來。你一定記得我希望有一天做個有用的牧師。」

  「被委以聖職,我想你這樣說過吧?」

  「是的。」

  這麼說你還沒放棄那種想法嗎?——我以為你都放棄了呢。」

  「當然沒有。最初的時候我還天真地認為,你在這一點上和我想的一樣啦,因為你在基督寺成天都受著聖公會的薰陶,還有菲洛特桑先生——」

  「除了在一定程度上我對基督寺的學術有所敬仰外,其它方面我絲毫不看重它。」淑·布萊德赫認真地說。「是我對你說起的那個朋友使我失去了對它的敬仰。他是我所認識的最不信宗教、又最講道德的人。而基督寺的學術好比新酒裝在舊瓶里。基督寺的中世紀精神必須消失,必須被拋棄,不然基督寺本身就得消失。固然,有的時候,一個人會情不自禁對它古老的宗教傳統暗自產生喜愛,因為那兒的一部分思想家們將這些傳統保存了下來,他們的行為如此感人、樸素而真誠;但是當我的心靈最憂傷、最正常的時候,我就總感到——

  『啊,聖人們可怕的光輝,只是被絞死的諸神留下的枯骨殘魂!』」……

  「淑呀,你那樣說可就不是我的好朋友了!」

  「那我不說就是了,親愛的裘德!」她十分激動,聲音又變得低沉起來,於是她轉過臉去。

  「我仍然覺得基督寺有很多榮耀的地方,雖然我曾因為去不了那兒怨恨過它。」他溫和地說,盡力不讓自己衝動,以免又惹出她的眼淚來。

  「那個地方的人都是愚昧無知的,只有那些市民、手藝人、酒鬼和乞丐除外。」她說,由於他們意見不一,她仍顯得很固執。「他們當然看到了生活的真面目,但學院裡的人沒有幾個能這樣。你自己就證實了這一點。當那些學院建立的時候,基督寺正是需要你這樣的人;你有求知的熱情,可是你沒有金錢、機會或朋友。因此你被那些百萬富翁的兒子們擠出了人行道。」

  「哎,就是沒有得到學位我也能行的。我關心的是更崇高的東西。」

  「而我關心的是更廣闊、更真實的東西。」她堅持說。「目前的基督寺,學術在向一方面發展,宗教又在向另一方面發展:雙方毫不相讓,像兩頭互相頂撞的公羊一般。」

  「菲洛特桑先生會怎樣——」

  「那個地方充滿了盲目崇拜者和見神見鬼的人!」

  「他注意到,只要一提到那個小學教師她就把話題轉開,談一些令他不快的大學的一般問題。她成了菲洛特桑的被保護人,同他訂了婚;裘德對她的這種生活很想知道一些情況,想得都要發瘋了。然而她就是不給他一點啟示。

  「喔,我也正是那樣的人。」他說。「我害怕生活,也總是見神見鬼的。」

  「可是你那麼善良可親!」她低聲說道。

  他什麼也沒說,心在怦怦地跳。

  「你剛才在讀關於牛津運動發起人那一節,是嗎?」她又說,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以掩蓋她真實的感情:她常常玩這種把戲。「讓我想想看——我是哪一年讀到那裡的?——在18——」

  「你說話帶點譏諷,我聽了可是很不高興呀,淑。現在你照我希望的去做好嗎?我對你說過,我每天這時都要念一章經文,然後做祈禱。這兒有一些書,你可以隨便挑選一本背對我坐著翻翻,讓我做我每天習慣做的事情好嗎?你真的不願和我一起做?」

  「我想看你做。」

  「別這樣。快別取笑我了,淑!」

  「好吧——我要聽你的話了,不惹你生氣了,裘德。」她說,那語氣就像是一個決心永遠變好的孩子一樣,她順從地轉過身背對著他。一本袖珍《聖經》(不是他用的那本)放在她旁邊,他在一邊去做自己的事時,她便把書拿起來翻看著。

  「裘德,」等他做完祈禱回過頭來時她歡快地說,「你讓我為你另外編一本《新約全書》好吧,就像在基督寺時我給自己編的那本一樣?」

  「哦,那好。不過你是怎麼編的呢?」

  「我把我那本舊《新約全書》中的《使徒書》和《福音》全部拆散成單獨的小冊子,然後按照寫作的年月順序重新編排,先以《帖撒羅尼迦前書及後書》開頭,接著是《使徒書》,把《福音》放在最後。這樣編排好後再重新裝訂起來。我那個大學朋友……某某先生——別管他的名字啦,可憐的傢伙——說這主意很不錯。我感到後來我讀這本書比以前有趣一倍,並且還要好懂一倍呢。」

  「哼!」裘德感到有瀆聖的意味。

  「這真是文學上一種膽大妄為的行為。」她說,翻看著《所羅門的歌》。「我是指每一章前面的那些提要,它們把敘事詩的精神實質都歪曲了。你用不著驚恐:誰也不會說它們是上帝的神筆。說真的,許多神學學者對它們都嗤之以鼻。那24個長老或主教——管他們是多少——拉長著臉坐在那兒寫出那些廢話來,想到這就讓人感到再滑稽可笑不過了。」

  裘德像是受了傷害似的。「你太具有伏爾泰[84]精神了!」他咕噥道。

  「真的嗎?那我就不再說什麼了,只說人們沒有權力去篡改《聖經》!我討厭這種騙人的東西,它們只會用抽象的宗教詞語,掩蓋那充滿激情、卓越偉大的詩歌里所包含的令人狂喜、純真自然和富有人性的愛!」她越說越激動,幾乎對他的指責發怒了,眼睛也濕潤了。「我真希望這兒有個朋友支持我,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站在我一邊!」

  「可是我親愛的淑,非常親愛的淑,我可沒有反對你呀!」裘德說著,抓住她的手,沒想到在純粹的辯論中她竟會摻雜上個人的感情。

  「不,你反對我,你就是反對我!」她大聲說,轉過臉去,以免他看見她那滿含淚水的眼睛。「你就是和師範學校那班人站在一邊——至少你看起來差不多是這樣!我只是堅持認為,把這樣的詩句『你可愛的人兒哪裡去了,啊,最美麗的女人?』作上這樣的註解:『這是教會在宣稱她的信仰,』是荒謬絕倫的!」

  「好吧,就算是如此吧!你樣樣事情都要帶上個人的感情!我只是——很願意從非宗教的角度來運用那句話。你知道對於我而言你就是最美麗的女人,真的!」

  「不過你現在別再說了!」淑回答,嚴肅的聲音中包含著異常的溫柔。然後他們的視線碰到一起,像酒店裡的老朋友見了面一樣握著手;裘德認識到為那樣一個虛設的題目去爭辯真是可笑,而她覺得為一本像《聖經》這樣古老的書中所寫的話去落淚真是無聊。

  「我並不想打亂你所深信的東西——真的不想!」她又安慰地說,因為現在他遠比她更激動煩惱。「不過我確實很希望鼓勵某個男人心懷崇高的目標;當我看見你,並知道你想做我的朋友時,我——我坦白了好嗎?——心想你或許就是這麼個男人。可是你太不加深究地相信傳統的東西,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唔,親愛的,我想一個人總不可能事事都要深究之後才去相信吧。人的生命短暫,你總不可能把歐幾里得的命題都親自算出來後才相信吧。我對基督教就是不加深究便相信的。」

  「唉,也許你還會相信更糟糕的東西呢。」

  「的確有這種可能。也許我已經這樣了!」他想起了阿拉貝娜。

  「我不會問你做什麼了,因為我們要成為很好的朋友,永遠、永遠也不要惹對方生氣,是嗎?」她信任地望著他,說話的聲音就好象她極力要偎依在他懷裡似的。

  「我永遠都會關心你的!」裘德說。

  「我也會永遠關心你,因為你很真誠,對一身缺點、讓人討厭、心眼狹窄的淑這麼寬宏大量!」

  他眼睛盯著一邊,感到淑那種缺乏性特徵的溫柔太令人難受了。難道這就是使那個撰寫社論的可憐人心碎的事嗎?接下來就該輪到他心碎了嗎?……但淑又是多麼可愛啊!……只要他不想到她是一個女人,像她那樣並不把他當男人放在心上一樣,她便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朋友,因為儘管他們在一些虛無的問題上意見分歧,但這只會在日常的人生經歷上將他們拉得更攏。在裘德遇見過的所有女人中,她是他最親密的一個,他幾乎不相信時間、信仰或分別會把他們彼此分割。

  可是她總疑心重重,這又使他感到悲哀。他們坐在那兒,直到她再一次睡著,他在椅里一點一點地打起盹兒來。每次一醒過來他就把她的衣物翻動一下,把火重新升大。大約早晨6點鐘他完全醒了,點燃一支蠟燭,發覺她的衣物已烤乾。她仍睡在比他的椅子舒適得多的安樂上,穿著他那件大衣,臉蛋像塊剛烤出的麵包那樣熱乎乎的,又像是希臘神中的侍酒俊童具有男孩子氣。他把烤乾的衣服放在她身邊,觸了觸她的肩膀,然後走下樓,到院子裡借著星光洗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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