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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9:40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這個女修道院——即眾所周知的梅爾徹斯特師範學校——當時有70名各種各樣的年青女子,她們的年齡大體在19至21歲之間,雖然有幾個更大一些。這些女子組成了一個廣泛的混合群體,她們的父母有技工、副牧師、外科醫生、店主、農夫、牛奶場主、軍人、水手和村民。在前面說到的那個晚上,她們都坐在學校巨大的教室里,互相傳說著淑·布萊德赫關校門時沒有進來。
「她和她的男朋友出去了,」一個2年級的學生說,她知道一些男朋友的事。「特蕾西小姐看見她和男朋友在火車站上。她回來時可有熱鬧看了。」
「她說那人是她表哥。」一個年紀很輕的新生說。
「那個藉口在這所學校里已屢見不鮮,沒法再挽救我們了。」2年級的級長乾巴巴地說。
事實上,就在一年前學校里發生了一次可悲的誘姦事件,一個女生同樣以表兄妹的藉口同情人約會。那次事件引起了一個不小的醜聞,從此學校當局就對表兄妹們嚴厲苛刻起來。
晚上9點鐘時開始點名,特蕾西小姐用洪亮的聲音連叫了3次淑的名字,但沒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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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點15分70名學生站起來唱晚禱詩,然後跪下做禱告。之後她們進飯廳去用晚餐,每個姑娘心裏面想的都是:淑·布萊德赫去哪裡了?有些女生從窗旁看見過裘德,覺得懲罰一下她也不要緊,因為那個小伙子和藹溫柔,她貿然讓他親吻一下一定很快樂吧。她們當中幾乎沒一個人相信他倆是表兄妹關係。
半小時後她們都躺在了各自的小臥室里,一張張柔嫩的女性的臉朝上對著閃耀的煤氣火焰,火焰時而把這長長的集體宿舍照亮;每張臉上都留著傳說中的「弱者」印記,性別的懲罰已經澆鑄在了它們上面,她們不管有怎樣的心愿和能力,也無法使自己成為強者,只要身上存在著無法抗拒的自然規律。她們形成了一個美麗漂亮、給人啟示、令人悲哀的景象,而這種悲哀和美麗她們自己是沒有意識到的,這要到若干年以後,當她們經歷了生活的狂風暴雨、千辛萬苦,經受了冤屈、孤獨、生育和喪親的痛苦,她們才會回想起此時的情景,才會發現,某些東西在她們不知不覺中已悄然溜走了。
一個女教師走進來關燈,不過她先最後看了一眼淑的小床(上面仍然沒人),和底部那張小梳妝檯,它像所有其它梳妝檯一樣裝飾著各種女孩子們的小玩意兒,不過上面鑲在框裡的照片倒是比較引人注目的。淑的梳妝檯擺設得比較適度,兩個男人的相片裝在用金絲和軟絨做的框架里,一起放在她的鏡子旁邊。
「這兩個男人是誰——她對你們說起過嗎?」女教師問。「你們知道,嚴格說來這些桌上只允許放親戚的照片。」
「有一個——那個中年男子,」鄰床的一個學生說,「是過去僱請她教書的小學校長——菲洛特桑先生。」
「另一個——這個戴帽子穿長袍的大學生——他是誰?」
「是她一個朋友,或過去的朋友。她從沒說起過他的名字。」
「來找她出去的有沒有這兩個裡面的人?」
「沒有。」
「你能肯定不是這個大學生嗎?」
「完全肯定。帶她出去的是一個蓄著黑鬍子的青年。」
隨即一盞盞燈熄滅了。姑娘們又開始興致勃勃地對淑作出各種各樣的猜測,很想知道她來學校以前,在倫敦和基督寺都玩過什麼樣的把戲。有幾個更不安寧的女子甚至爬下床,站在有直欞的窗口看著前方大教堂寬闊的西面,以及從它後面升起的尖塔。之後,她們才入睡了。
次日早晨她們醒來時又往淑睡的一角瞥一眼,發現仍空無一人。她們先略略梳妝一下,在煤氣燈下完成了早課,然後再正式梳妝好準備去吃早飯,這時聽到學校大門的門鈴劇烈地響起來。這個宿舍的女主管走出去,但很快又回來了,說校長命令未經許可誰也不准和布萊德赫說話。
所以,當她面容發紅,疲憊不堪,默默走到自己的床位打算匆忙梳理一下時,誰也沒出來和她打招呼或問一問。她們下樓去的時候,發現她並沒有跟著去食堂吃早飯,後來才知道她已受到了學校的嚴厲指責,被勒令單獨在一個房間裡關一周,在那兒吃飯、讀書。
對此70個學生咕噥起來,她們認為這個處罰也太嚴厲了。於是大家準備了一份圓形簽名請願書[82]呈交給校長,要求減輕對淑的處罰。然而校長根本置之不理。快到晚上時地理老師開始上課讓她們聽寫,但女生們一個個都抱著雙手坐著不動。
「你們不打算上課了嗎?」女教師最後問。「我不妨告訴你們,那個帶布萊德赫出去呆了一夜的男青年已經查明不是她的表哥,因為她根本沒有這樣一個親戚。這是我們寫信去基督寺查實的。」
「我們願意相信她的話。」女班長說。
「在基督寺時,那個男青年因為在酒店裡酗酒、褻瀆神明而被解僱了,現在他來這裡完全是想和淑接近。」
可是學生們仍然呆若木雞地坐著,女教師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離開教室向上司報告去了。
不久到了黃昏,她們正坐在那裡時,突然聽到隔壁教室的一年級學生發出叫聲,有一個人衝到她們教室里來,說淑·布萊德赫已從關她那間屋子的後窗鑽出去,在黑暗中穿過草坪不見了。誰也說不出她是如何跑出庭園去的,因為它的外圍隔著一條河,邊門又是鎖著的。
她們都走過去看那間空空的屋子,見中部直欞之間的窗扉仍開著。大家提起一盞燈又去搜尋了一下草坪,把那些灌木矮樹都檢查遍了,就是不見她的蹤影。於是前門的守門人也被叫來詢問,他想了一下,說記得聽到過後面什麼東西濺進水裡的聲音,但沒去理會,以為是一些鴨子從上面掉到河裡去了。
「她一定是從河裡趟了過去!」一個女教師說。
「或者投河淹死了。」守門人說。
女舍監頓時感到一陣恐慌——與其說擔心淑可能會出人命,不如說害怕所有報紙又將會用半欄的篇幅,詳細登載這次事件的情況,又像去年一樣把這醜聞鬧得滿城風雨,使學校在以後的許多個月裡聲名狼藉——這可不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
大家又找來更多燈搜尋河流,並終於在河對岸(那面是一片田野)的泥漿地里,發現了一些小小的靴子印;這毫無疑問說明,那個受到過分刺激的女子已趟過了幾乎齊肩深的河——這是該郡主要的河流,所有地理書都很重視它。既然淑並沒有投河自盡,也就沒給學校丟臉,因此女舍監便輕蔑地責備她,說幸好她自己離開了學校。
就在這同一個晚上,裘德坐在教堂大院門附近自己的寓所里。此時黃昏已過,他通常這時候走進那靜靜的大院,站在淑住的房子對面,看著女孩子們的頭影映照在窗簾上來回移動。他真希望一整天什麼也不做,就坐下來閱讀、學習多數沒有思想的室友所鄙視的東西。可是今天晚上,他吃完茶點並洗刷一下之後,便一頭扎進了皮由茲主編的早期基督教著作家叢書第29卷里。這套書是他從一個舊書商那裡買來的,在他看來,這樣一套如此寶貴的著作價格實在奇蹟般地便宜。他好象聽到窗子上傳來很小的咚咚聲,接著又聽見了這種聲音。確實有人拋來了礫石子。他站起身輕輕抬起窗格。
「裘德!」下面有人叫道。
「淑!」
「嗯——是我!我上來不會被人看見吧?」
「哦,不會的!」
「那你別下來,快關上窗子。」
裘德等待著,知道她不費多大事就能進來的,前門上有一個球形把手,任何人只需一扭就打開了,像過去多數農村城鎮的房門那樣。他的心突突地跳——他認為她是遇到麻煩投奔自己來了,正如他上次遇到麻煩投奔到她那裡去一樣。他們是怎樣的一對人兒!他拉開房間門閂,聽見從黑暗的樓梯上傳來隱隱的沙沙聲,一會兒後她便出現在他屋子的燈光里。他走上去握住她的手,發現她渾身濕淋淋的像個海神,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像帕台農神廟[83]柱子上雕刻的那些人物的長袍一般。
「我好冷呀!」她說,牙齒不住地打戰。「可以到火爐旁邊來嗎?裘德?」
她跨過屋子朝小火爐走去,火很小很小;可是她一邊走水一邊從身上滴下來,想烤乾真是荒唐可笑。「你這是怎麼啦,親愛的?」他驚恐地問,不知不覺從嘴裡溜出了這些溫柔的字眼。
「我趟過了這個郡最大的河流——就是這麼回事!他們因為我和你一起出來的事就把我關起來,我覺得太不合理了,無法忍受,就從窗子鑽出來趟過河跑了!」她解釋道,開始的時候語氣還像往常一樣帶點凡事不求人的意味,可是話沒說完她那粉紅色的薄唇便顫抖起來,她簡直忍不住要哭了。
「親愛的淑!」他說。「你必須把濕衣服都脫掉!讓我想想——我去向房東借些衣服來,你一定得換上。」
「不行,不行!看在上帝的份上,別讓她知道!這兒離學校很近,他們會來找我的!」
「那你得換上我的衣服。你不在乎吧?」
「哦,沒關係。」
「你穿我那件禮拜服吧,你知道的。就在旁邊。」事實上,在裘德的這個單間裡樣樣東西都是近在咫尺,隨手可得的,因為他再沒別的地方可放了。他打開一個抽屜取出自己最好的一套黑色衣服,抖了抖問:「唔,你需要多長時間換衣服呢?」
「10分鐘。」
裘德於是走出房間來到街上,在那兒來回踱著。他聽見一隻鐘敲響7點半,便又回到屋裡。他看見在自己唯一的安樂椅上坐著一個修長脆弱的人,穿戴跟他自己禮拜天一樣;她柔弱無助,顯得多麼可憐,想到這一點他又感到了自己的偉大。在火爐前的另外兩把椅子上搭著她的濕衣服。當他在她身邊坐下時她臉一紅,不過只是一會兒時間。
「裘德,我想,你看見我這個樣子,看見我所有衣服都掛在那兒,真是奇怪吧?可這有啥奇怪的!它們只是一個女人的衣服——一些沒有性別的衣料、亞麻布……我真希望自己不要病得太重了才好!你幫我烤乾衣服好嗎?求你了,裘德,我很快會去找住處的。現在時間還不晚。」
「不行,既然不舒服,你就別出去找住處啦。你得呆在這兒。親愛、親愛的,我怎麼能幫你呢?」
「我不知道!我忍不住要發抖。我只想讓身子暖和起來。」裘德又給她穿上一件大衣,然後跑到外面最近的一家酒店,回來時手上拿著一小瓶酒。「這是6便士的上等白蘭地。」他說。「喝吧,親愛的,全都喝下去吧。」
「我怎麼能拿著瓶子喝呢?」裘德從梳妝檯上拿來玻璃杯,給酒兌了些水。她呼吸有點急促,不過還是把酒一飲而盡了,然後躺在安樂椅上。
接著她開始詳細敘述自從他們分別以後遇到的事情,可是話說到一半時她的聲音有些發抖,頭一晃一晃的,之後就不出聲了。她已經酣睡起來。裘德擔憂得要死,生怕她著涼了使身體長期受損,因此聽到她的呼吸恢復了正常,他高興起來。他輕手輕腳走近她,看到她那發青的面頰又有了氣色,感到她垂著的手也不再發冷了。然後他背對爐火站著注視她,覺得她幾乎就是一位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