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2024-10-04 16:09:19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菲洛特桑老師坐在他那簡樸的寓所里,這寓所與校舍相連,兩座房子均為新式建築;他看著路那邊的舊房,剛僱請的教員淑就住在那兒的一間屋裡。淑的調動轉眼工夫就辦完了。本來有一個小學教師要調到菲洛特桑先生的學校,可那個教師沒有來,於是淑就作為臨時替代教師被聘用了。這一切都不過是權宜之計,只能持續到下次督學陛下對學校一年一度的巡視時,然後必須經他批准,淑才能成為長期的正式教師。布萊德赫小姐曾在倫敦教過大約兩年書,雖然她不久前放棄了那個職業,但確切說來她還不是個新手。菲洛特桑認為留她下來任教不會有任何困難,並且他已經希望把她留下,儘管她才來學校三四個星期。他已看出,她真像裘德說的那麼聰明伶俐,像她這樣一個學徒,能為師傅分擔一半的工作,哪個師傅又不想留在身邊呢?

  那天早晨8點半剛過,他便在那兒等她了,待看見她穿過道路去學校時,打算和她一起去。8點40分時,她真的從路那邊過來了,一頂輕便的有邊帽戴在頭上一閃一閃的。他像看一件珍寶似地看著她,似乎覺得,這天早晨她身上散發出一種新的東西將她包圍;這東西與她做教師的本領毫無關係。他同她一起來到學校,淑在教室里給學生們上課,他就坐在教室後面,一整天都在觀察著她的教學工作。她確實是一位出色的教師。

  晚上,先生要單獨給淑補一些功課,這是他的一部分責任。而《法典》中某一條款規定:如果老師和學生性別不同,那麼在上這樣的課時,必須有一位可敬的年長婦女在場。理察·菲洛特桑覺得,就他和淑而言,那樣的法規真是荒唐可笑,因為他這般年齡已足可以做姑娘的父親了;不過他仍忠誠地按法規辦事,在寡婦霍斯夫人的屋裡(淑就寄居在她家),和姑娘坐在一起輔導她,而霍斯夫人就在一旁忙她的針線活兒。的確,他們想逃避那條法規也不容易,霍斯夫人的住房就這麼一間起居室。

  有時,她計算的時候——先生在給她補習算術——會偶爾抬起頭來,面帶微笑看著他,現出探詢的樣子,似乎她在想,他既是老師,就一定看得出她腦子裡想的一切,不管是對的或錯的。但事實上,菲洛特桑此時根本就沒有想到算術上去,而是以一種新奇的方式在想她這個人,這對一個導師來說好像有點異樣吧。或許她心裡明白他在這樣想。

  這樣過去了幾個禮拜,他們的工作也單調地進行著,不過這本身在先生看來倒是一件高興的事。然後有一天,學校要帶孩子們去基督寺看一個耶路撒冷[62]模型的巡迴展覽——為了讓學生們受教育,由學校帶領去,每人只收一便士的門票。學生們兩人一排沿路朝前走去,淑走在她那個班的旁邊,打一把簡易的棉布女式陽傘,小小的姆指翹起撐住傘柄;菲洛特桑跟在後面,他穿一件左右擺動的長外衣,手裡拿著一根手仗,頗有紳士風度,現出一副沉思的神態——自從淑來到學校後他便有了那種神態。那天下午陽光普照,灰塵僕僕;他們走進展覽廳時,看見除了他們自己就幾乎沒有別人了。

  那座古城的模型就放在展覽廳中央。展出者臉上顯現出十分虔誠慈愛的表情,他手裡拿著一根棍,繞著模型給孩子們指出他們在《聖經》里讀到的那些不同地區和地點,如「莫里亞山」,「約沙王山谷」,「郇山市」,以及一些城牆城門。在一個城門之外有個像古墳的大土堆,上面豎著一個白色小十字架。他說那地方就是髑髏地。

  「我想,」淑對老師說,他倆站得稍後一點,「那模型儘管製作精細,但大部分都是想像的而已。有誰知道在救世主活著時,耶路撒冷就是這麼個模樣呢?我肯定那位展出者也不知道。」

  

  「這模型是根據一些由最佳推測畫出的地圖和對現在那座城市的實地考察製作出來的。」

  「我覺得我們對耶路撒冷了解得夠多了吧,」她說,「因為我們又不是猶太人的後裔。畢竟說來,那城市,或那裡的人也沒有什麼最優秀的地方——比不上雅典、羅馬、亞歷山大[63]和其它一些古城。」

  「可是親愛的姑娘呀,想想看它現在對我們意味著什麼!」

  她不說話了,因為她的感情很容易被壓制下去。然後她就發現在那群圍著模型的孩子們後面,有一個青年男子,身穿白色法蘭絨茄克衫,腰彎得很低,在聚精會神看著「約沙王山谷」,臉幾乎被「橄欖山」擋完了。「看看你表哥裘德。」老師繼續說。「他可不認為我們對耶路撒冷了解得太多了呀!」

  「哈——我倒沒看出他來!」她大聲說,聲音輕快而柔和。「裘德——瞧你那個認真的勁兒!」

  裘德正看得出神,突然被那喊聲驚起,才看見了她。「啊——淑!」他說,既高興又不好意思,臉微微發紅。「這些當然就是你的學生了!我見這次展覽下午對學校開放,心想你們也會來的。可是我看得太入迷了,簡直忘了自己在哪裡。它把人們帶回到怎樣一個古老的地方呀,不是嗎?我要能好好看它幾個小時也是可以的,但很遺憾我只有一點點時間了,因為我在外面還幹著活兒呢。」

  「你表妹真聰明得可怕啊,她對這個模型可是批評得毫不留情的。」菲洛特桑說,幽默中帶著一點嘲諷。「她對模型的正確性十分懷疑。」

  「不,菲洛特桑先生,我並不——完全是你說的那樣!我討厭做那種所謂的聰明姑娘——那種人現在還少嗎!」淑很敏感地說。「我只是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啥意思——反正你是弄不明白的!」

  「我可知道你的意思。」裘德熱切地說(儘管他並不知道)。「並且我認為你非常正確。」

  「你真是一個好裘德呀——我就知道你是信賴我的!」她衝動地抓住他的手,並責備地瞥了老師一眼,轉向裘德,聲音顯得有些顫抖——她自己也覺得可笑,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因為老師的話雖然帶點嘲諷,但那也是非常溫和的。她絲毫也沒有想到,自己這一瞬間的感情流露,引起兩個男人對她怎樣的愛慕;也沒有想到,她由此對他們未來的生活正在造成怎樣的糾葛。

  模型的教育氣息太重,孩子們不久就看膩了,沒過一會兒師生們便往拉姆斯托返回,裘德也回去干他的活兒。他看著那群幼小的孩子們,穿著乾淨的外衣和圍涎,排成行沿街朝鄉村走去,菲洛特桑和淑跟在旁邊。想到自己成了個局外人,不在那兩個大人的生活圈內,他不禁感到一陣悵惘和憂傷。菲洛特桑已請他星期5晚上到學校去,那晚不用給淑補習功課,裘德於是急切地答應下來,不願錯過這個機會。

  此時師生們一步步地朝鄉村走去。第2天菲洛特桑吃驚地發現,在淑那個班的黑板上,巧妙地用粉筆畫著一幅耶路撒冷的透視圖,每一座建築都在應有位置顯示出來。

  「我還以為你對那模型一點不感興趣,連看都沒怎麼看呢!」他說。

  「我是沒怎麼看,」她說,「不過它的形狀我大部分都記住了。」

  「我自己還沒你記得多哪。」

  那段時間,督學陛下正在當地一些學校進行「突擊巡視」,出其不意地檢查教學情況;兩天以後的上午,淑正上著課,教室的門閂被輕輕提起,接著那位督學走進了教室——在小學教師們眼裡,他可是一個恐怖之王。

  菲洛特桑先生對於這種突然來訪已習以為常;像本故事中的那位女士一樣,他已無數次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遇到過如此把戲。但當時淑那一班學生坐在教室後面一些,淑的背對著門口,因此督學走進來,在她背後站著看她講了大約半分鐘課,她才知道他進來了。她轉過身,意識到經常害怕的那一時刻降臨了。由於心裡太膽怯,她不禁發出一聲驚叫。菲洛特桑出於一種奇異的關心的本能——這種本能完全是情不自禁的——及時來到她身邊扶住她,她才沒有昏倒在地。片刻後淑恢復過來,並笑了笑;可是等督學走後,她因過於緊張仍感到渾身無力,臉色蒼白。於是老師把她帶到他房間,給她喝了點白蘭地酒,使她慢慢恢復正常。她發現他正抓著自己的手。

  「你應該,」她喘著氣,使性子地說,「先告訴我督學就要來突訪的事!唉,我該怎麼辦呢!現在他又會去給那些教務總管們寫信,說我一點不夠資格了,那我這輩子還有什麼臉見人哪!」

  「他不會那麼做的,親愛的小女孩。我還沒有過你這麼好的教員呢!」

  他十分溫柔地看著她,她給感動了,後悔自己竟責怪了老師。她感到好一些後,便回到了自己屋裡。

  那些天,裘德一直在急不可待地盼著禮拜5到來。禮拜3和禮拜4兩天,他實在太想見到她了,甚至天黑後還沿路往那個村子的方向走了一段距離,等回到寓所坐下來看書時,他發現自己簡直看不進去。禮拜5那天,他修整了一下自己的外表(按照自認為的淑會喜歡的那樣),匆匆吃了些茶點便出發了,儘管那晚下著雨。他頭頂上的那些樹木使此時顯得更加陰鬱,它們將雨水淒涼地滴落到他身上,讓他產生不祥之兆——而這不祥之兆是說不過去的,因為儘管他知道他愛她,但也知道他和她的關係是不可能進一步發展的。

  他剛一轉彎走進村子,便看見有兩個人影打著一把雨傘,從教區牧師住宅的門口走出來。他在他們後面還比較遠,沒有被注意到,但他卻立即知道那兩個人就是淑和菲洛特桑。菲洛特桑將雨傘舉到她頭上,他們顯然是剛拜訪了那位教區牧師——大概是為學校的什麼事吧。他們順著濕漉漉的無人的小路走去時,裘德看見菲洛特桑用一隻胳膊摟住姑娘的腰,但被她輕輕移開了,接著他又放上去,這次她任他摟著,只是迅速地看看四周,有些擔憂的樣子。她並沒有往後看,所以沒看見裘德;而他卻像突然患了枯萎病似的,身子發軟,蹲在樹籬後面。他就藏在那兒,直到他們走到淑的小屋,她走進去,菲洛特桑繼續朝旁邊的學校走去。

  「唉呀,他對於她年齡太大——太大了!裘德高聲叫道,為自己沒有希望、受到困擾的愛情感到極度懊喪。

  他是不能去干涉他們的。他不仍然是阿拉貝娜的丈夫嗎?他再也不能繼續朝前走了,於是只好返回基督寺。他每走一步似乎都在告誡自己,決不能去阻礙老師和淑的關係。菲洛特桑也許比她大20歲,不過也有許多年齡這樣懸殊的夫婦婚姻是很幸福的呀。只是想到表妹和老師的那種親密關係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就感到自己的悲哀頗有諷刺挖苦的意味。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