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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9:12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不過,儘管裘德受著各種各樣的限制,他還是本能地去接近她,雖然縮手縮腳,並在跟著來的那個星期天去了紅衣主教學院的大教堂參加早禮拜,想在那兒再好好看她一下,他發現她常去那兒做禮拜。
她沒有來,他便在下午又去那兒等她,這時天氣比上午好一些。他知道如果她真的要來,總會沿著那寬大青蔥的方庭東邊走進大教堂,因為方庭通向那兒;他站在一個角落處,這時響起了鐘聲。就在禮拜開始前幾分鐘她和另外幾個人出現了,他們順著學院的牆要朝前走去。一看見她,他便從對面也遠遠跟著進了大教堂,比任何時候都高興自己至今還未被察覺。只要能看見她,而又不讓自己被她看見知道,這在目前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
他在門廳里徘徊了一會兒,等到被安排在一個位子上坐下時,禮拜已進行一部分。這是一個陰沉、淒涼、靜穆的下午,在這樣的時候參加某種宗教活動,對一個講求實際的普通人而言似乎也有必要,它不僅僅是多愁善感的有閒階層的一種奢侈。教堂里光線昏暗,天窗上又射進眩目的光,他只能模糊地看見對面那些做禮拜的人,不過他卻清清楚楚看見淑在他們當中。他剛發現她坐的位子不久,唱詩班就吟唱到《詩篇》[44]第119篇第2部分了——IN QUO CORRIGET[45]——風琴奏出了哀婉動人的格列高利調式[46],只聽歌手們唱到:
青年人用什麼純潔其行為?
正是這個問題此刻吸引了裘德的注意。他是一個多麼邪惡卑鄙的小人,曾對一個女人發泄自己動物般的情慾,甚至造成如此悲慘的後果;然後他又想到去自殺,接著是不顧一切地酗酒。風琴的腳鍵發出巨大聲波,在唱詩班中迴蕩。像他那樣從小就受上帝感化的人,幾乎從不懷疑這詩篇是上帝對他的關照,是特意為他此時而選定的,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走進莊嚴的聖堂——他這樣想並不令人驚奇。然而事實上,這只是《詩篇》中普通的一章,每月24日晚都要唱一次。
這時他對那邊那個姑娘開始懷著無比的溫情;和美的音樂在她身邊蕩漾,同時又飄進他耳里,一想到這他就高興。她大概經常來這個神聖的地方,又由於職業和習慣的原因,她一定將整個身心都投入到宗教事業上,對它懷著深厚的情感——她無疑與他有很多共同之處。他是一個敏感而孤獨的青年,此刻意識到終於為自己的思想找到寄託,這無論在社會方面還是精神方面都可能給他帶來益處,因此這意識就像赫爾蒙山[47]的甘露一樣滋潤著他,使他在整個禮拜過程中一直處于欣喜若狂的氣氛里。
有些人或許會對他說,那種狂喜的氣氛必定是從賽普勒斯[48]或加利利[49]吹來的,雖然他很不情願去懷疑那種說法。
裘德一直坐在那兒等她離開座位,從祭壇屏飾下面走過去,然後他才起身離開。她沒有往他這邊看,等他來到門口時,她已走到寬闊的甬道中間了。由於他穿著一身禮拜服,他就想去跟上她,讓她認識自己。可是他仍然沒作好充分準備呢;哎呀,此時他心中正產生一種感情,帶著這種感情,他應該那樣去做嗎?
雖然整個禮拜過程似乎都基於教會活動,他也力圖讓自己相信事實如此,但他對於此事的真正性質,即她對他所產生的魅力,總不能熟視無睹吧。在他看來她不過是個陌生人,那種親戚關係是虛假的。他又說:「這不可能!我是一個有了老婆的男人,決不要去認識她!」但不管怎樣淑的確是他的親戚,加上他已有妻子——即使她遠在天涯——這件事在某種意義上倒是給了他幫助。因此,儘管他對她懷著柔情蜜意,但那種感情在淑是根本不存在的,她會自由自在地、無所畏懼地和他交往。當她知道了他們的親戚關係和他的婚姻後,會表現出自由無畏的態度,他對此並不喜歡;明白這一點時他感到十分傷心。
另一個禮拜日快到了,那時她又將來到這座大教堂。那天下午,這位相貌美麗、眼睛明亮、腳步輕盈的姑娘淑·布萊德赫,得到半天假。她離開了既工作又寄寓的聖所,拿著一本書到鄉下散步去了。那天晴空萬里,在威塞克斯和別的地方,遇到陰冷多雨的天氣有時便會出現這樣的日子,宛如變幻莫測的天氣之神突發奇想有意為之似的。她走了一兩英里路程,來到一塊高地——比她遠離的城市高出許多。她穿過一片綠色的田野,走到一個籬階時在那兒停下來,把正看的那頁書看完,然後回頭望著那些新舊高塔、圓屋頂和小尖塔。
在籬階另一面的小路上,她注意到有一個外國人,黑黑的頭髮,灰黃的面龐;他坐在草地上,旁邊是一個大方盤,上面密密麻麻地豎立著不少石膏小塑像,有的上了青銅色。他正在把它們重新擺好,以便再趕路。它們基本上是古代大理石雕刻的縮影,裡面有些神像與她經常看到的畫像大相逕庭。神像中有標準型的維納斯,月亮和狩獵女神黛安娜,男性神像有太陽神阿波羅,酒神巴克斯和戰神瑪爾斯。雖然那些小塑像離她有好幾碼遠,但它們被西南方的陽光照射著,在後面一片綠色草本植物的襯托下,顯得格外鮮明、耀眼,她完全能把它們的輪廓看得一清二楚;又由於它們幾乎處在她和城市教堂高塔之間同一線上,她通過對比,心裡產生出一連串希奇古怪、截然不同的想法來。這時外國男人站起身,看見她後有禮貌地脫帽致意,高聲說:「請——買——雕像!」那口音也和他相貌一樣帶著異國情調。片刻後,他便靈巧地把那一大盤裝配好的著名人、神雕像舉到膝上,再舉到頭頂,朝她走過來,並把方盤靠在籬階上面。他先讓她買一些較小的玩意兒,如國王和王后的半身像,然後又讓她買一個詩人的像,再後勸她買一個生著雙翅的愛神丘比特像。她只搖了搖頭。
「這兩個多少錢呢?」她問,用手指碰了碰維納斯和阿波羅像——它們是盤子中最大的兩個。
他說賣10先令就是了。
「這麼貴我可買不起。」淑說。她還了一個相當低的價,令她吃驚的是,賣塑像的外國人真把它們從固定的鐵絲上取下來,遞過籬階給她。她把塑像像珍寶似地捧著。
她付了錢,待外國人走後她又焦慮起來,不知拿它們怎麼辦。現在這兩個塑像屬於她了,卻顯得非常大似的,並且太裸露了。她是一個有點神經質的女人,為自己的冒失不寒而慄。她用手去擺弄神像時,白色的石膏粉就沾到手套和裙衫上。她就那樣把塑像無遮無掩地抱走了不多遠,這時想到一個辦法:從樹籬上扯下一些頗大的牛蒡葉子、歐芹和其它茂盛植物,儘可能把兩個塑像裹好,這樣她手裡捧著的就像一大抱綠色植物,別人看她採集那麼多,准以為她是一個很熱愛自然的人呢。
「唉,不管咋說什麼東西都比教堂那些永久的裝飾品強!」她說。可是她仍然哆嗦著,似乎真希望沒有買這兩個神像才好。
她不時往那些葉子裡面窺看,注意不把阿波羅的手臂弄斷了;帶著這兩件異教之物,她走進了全英國基督教最盛行的城市,不過是從一條與大街平行的僻靜小街進去的,繞著一個角落來到了她寄寓的聖所側門。她帶著買來的玩意兒徑直向自己樓上的房間走去,想立即把它們鎖在一個箱子裡——那是唯一屬於她自己的財產;可是她發現神像太笨重了,就用大張牛皮紙包好,放在屋角的地上。
聖所的女主管豐特奧韋小姐是一個已過中年的婦女,戴一副眼鏡,打扮得幾乎像一位女修道院院長。她是宗教儀式的行家,因為這也是她做的一種工作;她還經常去那個注重儀式的聖西拉[50]教堂做禮拜,那地方就在前面提到的「啤酒塞拉」郊區,裘德也已開始去那裡做禮拜。她父親是一個牧師,過著日見貧困的生活,幾年前已經去世了;從那時起,她便勇敢地接管了這家專門製作教堂必需品的小鋪子,終於免受貧窮,使鋪子發展成眼前這樣的規模,為人稱讚。她脖子上戴著十字架和一圈念珠,那便是她身上的唯一飾物。對於「聖歷頌」她是熟記在胸的。
這時她來叫淑去吃茶點,可發現姑娘一時沒有回應,便走進屋子,正好看見淑在匆匆忙忙地用繩子把兩個紙包捆好。
「剛買的嗎,布萊德赫小姐?」她問,盯著那兩個用牛皮紙包好的東西。
「嗯——不過是買來裝飾一下屋子的玩意兒。」淑說。
「唔,我還以為這兒的陳設不少了呢。」豐特奧韋小姐說,看看四周那些用哥德式框架裝的聖像、用教堂經文做的卷形飾物,以及其它舊得賣不出去的物品——她把這些東西用來布置這間不起眼的房子。「是啥東西?好大呀!」她在牛皮紙上撕了個聖餅般大小的孔,極力往裡看著。「喔,是塑像?兩個?哪兒弄來的?」
「這——是從一個賣塑像的旅行推銷員那兒買的——」
「兩個聖人像?」
「嗯。」
「都是誰?」
「聖彼得[51]和聖——聖馬利亞[52]。」
「好了——現在下樓去吃茶點吧,然後再去把那個風琴上的經文作完,要是天還不黑的話。」
淑買來那兩件神像,至多不過是出於一時的愛好,她本想盡情欣賞一番,卻遇到一些小麻煩,這倒使她產生了一種巨大的熱情,急著要把它們拆開來看看。因此在就寢的時候,她肯定再不會有人來打擾了,就悠然地把牛皮紙從兩個神像上拆開。她把神像放在衣柜上面,每個旁邊點一支蠟燭,然後退到床前,一下仰身躺在床上,開始讀她從箱子裡取出的一本書,這本書豐特奧韋小姐一點也不知道。作者是吉本[53],她在看關於叛教者尤里安[54]的統治那一章。她不時抬起頭來看那兩個神像,它們顯得有些異樣,與這個地方似乎格格不入,碰巧又有一幅髑髏地[55]畫掛在它們中間;好像這場面使她想起了要做什麼,她又從床上跳下來,在箱子裡取出另一本書——一部詩集——翻到她熟悉的那一首:
你已得勝了,啊,蒼白的耶穌:
你的呼吸已使這世界黯然無光!
她一直把這首詩讀完,才吹熄了蠟燭,脫去衣服,最後熄了床前的燈。
她這樣的年齡通常正是睡眠好的時候,可是這晚她卻不斷醒來,每次睜開眼時,都有太多的光從街上漫射進屋裡,讓她看到那兩個立在柜上的白石膏像,與周圍一切形成奇異的對比:經文啦,殉教者畫像啦,用哥德式框架裝的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畫像啦,等等——那幅耶穌畫像被陰影遮著,看起來只像是一個拉丁式十字架[56]。
一次她醒來時,聽見教堂敲響鐘聲,大概是凌晨一兩點鐘吧。鐘聲也傳到了這城市另一個人的耳里,他正坐在那兒低頭看書,離淑的地方並不很遠。因為是禮拜6晚上,禮拜天用不著像平常那樣早早起床,所以他就沒有上鬧鐘,習慣地遲睡兩三小時,而在平時任何一天他都不可能這樣。此時,他正在認真地讀著格里斯巴赫[57]版《聖經》。正當淑在床上輾轉並凝視她的神像時,那個從他窗下走過的警察和一些尚未歸家的市民,如果在那兒停下來,也許會聽到窗子裡面有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奇怪、含糊而高昂——不過對裘德而言,那些話太讓他陶醉了,無法用語言表達。而在外人聽來,那聲音真讓人摸不著頭腦,它們仿佛是這樣的:
「阿勒·亥民·黑司·太渥司·號·扒特爾·艾克司·胡·搭·潘·凱·亥梅司·艾以司·奧塘。[58]」
最後傳來很響亮的聲音,充滿虔誠;這時聽見書合上的聲音——
「凱·黑司·枯立奧司·耶蘇司·基督·狄·胡·塔·潘塔·凱·黑梅司法狄·奧塗!」[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