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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9:09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裘德必須對面臨的實際問題仔細考慮一番,包括麻煩的吃飯問題,因此他在頭腦中暫時趕走了那些幽靈,不得不將崇高的思想壓制下去,先想想迫在眉睫的需求。他必須起床,去找工作,找手工活兒;許多從事這種職業的人認為只有它才算是真正的工作。

  他帶著這份差事來到街上,發現那一個個學校竟背叛了他,變成另一番模樣,不再給人以同情之心:有的十分浮華,有的像是一個家庭的墓穴由地下移到地上,而所有磚石建築都露出一種粗野的氣氛。那些偉人的幽靈,此時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讀著周圍無數有關建築的記載,與其說是用一個藝術批評家的眼光去看待它們的結構,自然不如說是用一個手藝人、一個那些已故同行(是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建起了這些房屋)的眼光看待它們。他仔細察看那些裝飾線條,像一個知道它們當初是怎樣建成的人那樣輕輕撫摸,講述著建的時候困難還是容易,花的時間少還是相當多,建起來是否費力或工具使用是否方便。

  夜晚曾顯得如此理想完美的東西,一到白天就變成或多或少帶有缺陷的現實之物。他發現,這一座座古老的建築物都遭到了嚴重摧殘和侮辱。有幾座房屋的狀況實在太差,他看到它們就像看到有知覺的生命被摧殘一樣難過。它們在漫長的歲月里,日曬雨淋,還時而遭到人類的侵害,在這種殊死的搏鬥中,它們遍體鱗傷,處處斷裂,層層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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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這些腐化衰敗的歷史物證,他終究又想起實際上自己並沒按照事先的打算,在上午儘快去找工作。他是來這兒工作的,要靠工作才能生活,而這天上午已快過去。一個地方,既然四處都是破碎不堪的石頭建築,必然有很多修復的活兒讓他這一行的人去做;想到這一點,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又深受鼓舞。他問了去石場的路,負責那石場的人是個石匠,他的名字裘德在奧爾弗雷茲托時就聽說了。他朝著石場走去,不久便聽到熟悉的粗銼和鑿子的聲音。

  石場是一個小小的再生中心。這兒做出的各種物件,與他看到過的那些破舊不堪、久經風雨的牆上之物相比,形狀完全一樣,不過它們已有了清晰的輪廓和平滑的曲線。這是用近代散文所表現的理念,而那一座座布滿地衣的學院則是用古詩予以表現的。甚至一些古代建築在它們當初面目一新時,也許只被稱做散文。它們只需無所事事地立在那兒等待,最後便富有了詩意。這對於一座最渺小的建築多麼容易,而對多數人而言又多麼艱難。

  他問工頭在哪裡,並環顧四周嶄新的窗花格、窗門直欞、門頂窗、柱身、小尖塔和雉堞,它們放在工作檯上,有的已完成一半,有的已完成等待運走。這些東西做得十分精確,平直光滑,惟妙惟肖;而古老的牆上那些卻把原樣歪曲了,變得支離破碎,參差不齊,毫無精確可言,又不成比例,雜亂無章。

  一時間裘德產生一種真理的啟示:這個石場中心付出的努力,並不比在那些最崇高的學院裡從事學術研究遜色,雖然它們享有如此殊榮。可是由於受舊觀念的影響,他的這種啟示很快就消失了。憑著他最近那個師傅的推薦,他或許能在石場找到活兒,不管什麼活他都要干;不過他接受這活兒也只是暫時的。他的這種行為,便是近代人不好安分的一種弊端。

  接著他進一步看出,這石場最多不過做些複製、修補和仿造的活兒;他認為這都是由於某種臨時的和局部的原因。他那時還不明白,中世紀精神已喪失了生機,宛如一堆煤炭中的蕨類植物的葉子;他也不明白,在自己周圍的世界裡正產生一些新的發展,而哥德式建築以及與之相關的東西,在這種發展中毫無立身之地。對於他所如此崇敬的許多事物,當時的邏輯和觀念都充滿了敵意,而他卻還蒙在鼓裡。

  他離開了石場,沒能在這兒找到活干;他又想起表妹,似乎覺得她就在附近什麼地方;他因此對她一陣陣產生興趣,如果還不是對她產生感情的話。如果他得到她那張漂亮的照片該多好啊!最後他寫信給姑婆讓她把照片寄來。姑婆真給他寄來了,不過要求他別去看姑娘或她的親戚,以免給家裡惹出麻煩。而裘德是一個有些荒唐地充滿柔情蜜意的人,他才不管姑婆的話呢。他把照片放在壁爐台上,吻它——他也不知為何這樣——更加感到舒適愜意。她似乎往下看著,請他喝茶呢。這真讓人興奮——正是因為有了她,他才與這個活躍的城市有了感情。

  還有他那位小學教師也住在這個城市呀——或許老師現在當上了一位可敬的牧師。可像他現在這個樣子,土裡土氣的,舉止粗俗,囊中羞澀,怎麼可能去找那樣一位體面的人呢。因此他仍然孤獨一人遊蕩著。雖然周圍人來人往,但他實際上一個也沒看見。城市的生活如此活躍,而他至此尚未投身其中,所以城市對於他也就幾乎不存在一樣。不過那些窗花格里的賢人先知,美術館裡的繪畫和全身塑像,半身雕像,屋檐上的獸頭,壁龕上的人頭——這些東西似乎與他是息息相通的。在一個地方,無處不深深地刻著歷史遺蹟;裘德也像所有剛到這種地方的人一樣,聽到那些歷史遺蹟在高聲述說它們的過去,而一直住在城裡的人們對於它們的高喊卻全然不知,或甚至根本不信。

  好些天來,他路過一座座學院時,哪怕有一點點零星時間他都要到裡面的走廊、方庭去走走;他腳步輕快,有如木槌一般的打擊聲,發出頑皮的迴響,讓他自己也覺得驚異。「基督寺情感」——正如人們所稱做的——越來越深地侵蝕進他的肌體,以致他對於這個城市的建築在材料、藝術和歷史方面,了解的或許比任何一個長住居民還多。

  裘德一直滿懷熱情嚮往著這些學院,而當發現自己真正來到這裡時,他又察覺他離自己渴望的目標實際多麼遙遠。僅僅一堵牆就把他和他的那些幸運年輕的同代人隔開,而他和他們都有著共同的精神生活;他們那些人從早到晚只是看書、觀察、學習,把知識消化。僅僅一牆之隔——可那是怎樣的一堵牆啊!

  每一天,每一小時,當他出去找工作的時候,他都會看見那些人也來來往往;他和他們擦肩而過,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注意到他們的舉止。他們中有些人的談話更具有思想性,又由於他為了來這個城市曾做了持久不斷的準備,所以那些談話常顯得與他自己的想法特別相近。然而事實上他和他們相距遙遠,宛如他和那班人各自處在地球兩端。他當然如此。他不過是一個青年工人,身穿白色工作罩,衣服折縫裡全是石頭灰塵;那些人路過他時根本就沒看見他,或聽見他說話,而只是從他身體看過去,就像透過一塊窗花玻璃看那邊的熟人朋友一般。無論那些人在他看來如何,他在他們心目中根本就不存在,而他過去還曾幻想著,他到了這個城市就會很接近於他們的生活。

  可是他畢竟要面對未來,只要他十分幸運,找到一個好工作,那麼一切命中不可避免的事他都會容忍。因此他感謝上帝自己有一副好身體,又有力量,這樣他又鼓起了勇氣。雖然眼前他還被關在一切大門之外——包括學院在內——但也許有一天他就會置身其中的。也許有那麼一天,他會站在那些顯赫人物和頭面人物的宮殿裡,透過窗格玻璃俯瞰這世界。

  終於,先前那個石匠從石場給他捎信來,說有一個活兒讓他去干。他第一次受到鼓舞,立即答應了。

  多虧他年輕力壯,不然絕不可能如此興致勃勃去做他答應下來的活,因為他在勞動一天之後,晚上大部分時間還得用來看書。他首先花4先令6便士買了一台有罩的燈,這樣看書就有了好的光線。然後他買來鋼筆、紙張和其它必須的在別處買不到的書籍。之後,他的行為讓女房東也大吃一驚:他將房間裡的所有家具移了位置,起居睡覺都在這間屋裡,中間橫拉著一根繩,他在上面搭起一個簾,把屋子隔成兩間,還掛起一副厚厚的窗簾,這樣就沒人知道他是怎樣在減少睡眠時間了。做完這一切後他便把一些書擺開,坐下來。

  過去他結婚,租房子,買家具,而家具又跟著老婆一起消失了,這使他生活上拖著沉重負擔;自從遇上那些輕率的事後,他深受其害,弄得幾乎身無分文,因此直到領工資之前,他都不得不省吃儉用。他買了一兩本書後,想再買一個火爐都不行了,所以每到夜晚陰冷的空氣從草地上襲來,他只好緊緊裹著大衣,戴上寬邊帽和羊毛手套,坐在燈旁看書。

  他從窗口便能看見那座大教堂的尖塔,還有那蔥形圓屋頂,城市的大鐘就在圓屋頂下發出巨大迴響。橋旁那所學院的高塔,鐘樓上的窗戶,哥德式建築上高高的小尖塔,他只需走到樓梯處就能瞥到一眼。當對未來缺乏信心時,他就用這些東西來激發自己。

  正如多數太熱衷於某事的人那樣,他對於該採取什麼步驟從不做詳細的調查。從偶然的了解中得到一般看法後,他就再不對其作深入研究。他心想,眼前必需做的一件事就是積累錢和知識,做好準備,隨時等待任何機會到來,使他這樣一個人成為「大學」中的一員。「因為智慧是防禦之物,金錢也是防禦之物;但唯有智慧才賦予有智慧者以生命,這是一個卓越的見解。」他的願望把他深深吸引住了,他也就再沒心思考慮這個願望是否可行的問題。

  這時他那可憐的姑婆寄來一封顯得十分焦躁不安的信,信中又說到先前讓她憂慮的事——她擔心裘德會意志不堅強,去接近他表妹淑·布萊德赫和她的親戚們。姑婆認為淑的父親已回到倫敦,而那姑娘仍留在基督寺。更讓人反感的是,淑還是某個被叫做宗教商店裡的工藝員或設計者,那地方真是一個十足的培育偶像崇拜的溫床,由於這個原因她無疑整日玩弄著荒唐可笑的把戲——如果她還不是天主教的話(德魯斯娜·福勒是緊跟時代的姑娘,屬於福音派)。

  因為裘德追求的是知識而非神學,所以他了解到的淑可能有的那些觀點,不管在哪方面對他都沒有產生多少影響,倒是關於她行蹤的線索明顯地使他產生了興趣。他懷著十分奇異的快樂心情,儘早抽出不多的空餘時間,從一家家與姑婆描述的類似的商店前面走過;他注意到在一家商店裡有個年輕姑娘坐在書桌後面,他似乎覺得她像照片上的那個人。於是他想著買個小玩意兒,大著膽子走進去,而買了東西之後仍在那兒流連。這家商店似乎全是由女人經營的,裡面擺著英國國教用的書籍、文具、《聖經》經文,以及花哨的小商品,如建築物托座上用石膏做的小天使,帶哥德式框子的聖人畫像,幾乎和耶穌受難架一樣的烏木十字架,差不多和彌撒手冊一樣的祈禱書。他感到很羞澀,不敢正眼看桌子後面的那個女孩;她太漂亮了,他真不敢相信她會屬於他的。櫃檯後面另外有兩個年齡大一些的婦女,那女孩這時和其中一個說著話,他從她的口音里聽出了和他自己口音相似的某些特徵,儘管她說話溫柔甜美,但確實與他的口音有相似之處。她在做什麼呢?他偷偷轉過頭瞥了一眼。在她面前放著一塊鋅片,已切割成卷形狀,有三四英尺長,一面塗著無光的油漆,她正在那兒設計或修飾幾個黑花體字:

  阿里露西[43]

  「她乾的真是一件美好神聖的基督事業!」他想。

  她就在這個地方,這已得到相當充分的說明,並且她的那種工作技能毫無疑問是從父親那裡學來,因為他是基督教會的一名金屬工人。她正忙著做的那幾個字,顯然是要安裝在某個聖壇里做禮拜用的。

  然後他走出了商店。要在店裡和她搭幾句話是輕而易舉的事,不過那樣他就太沒節制,無視了姑婆的話,對她老人家似乎一點都不尊重了。她對他是粗暴了一些,但不管怎樣總是她把他帶大的;她現在對他已無能為力,根本管不住他,這件事在感情上又給了他力量,使他要服從她的願望——而如果這願望是作為一種爭辯,那對他就毫無作用。

  所以裘德沒有任何表示,眼下還不願正式拜見她。他之所以走開了,沒有那樣做,還有別的原因。她在他面前看起來多麼秀麗,而他卻穿著粗糙的工作服,褲子上滿是塵灰;他感到自己尚未準備好去面對她,正如他要面對菲洛特桑先生時所感到的那樣。而且很有可能她也繼承了家人的觀念,對他這邊的親戚們懷著反感;她還會像一個基督徒那樣藐視他,尤其是在他告訴了她那段令人不快的經歷之後——正是那段經歷,把他和表妹同性的一個人束縛在一起,而表妹對那個人肯定是不會讚賞的。

  這樣他就只是不斷地在一旁觀察她,當感到她就在那兒時,他心裡美滋滋的。只要意識到她活生生地就在那兒,他便非常興奮。不過她目前或多或少還只是他理想中的人兒,他在她形體周圍開始編織起各種希奇古怪的幻想。

  兩三個星期以後,有一天裘德和另一些男人們一起,在「老街」的克羅澤學院外面把一塊經過加工的毛石從馬車上卸下來,搬過人行道,要把它抬起來安放到正修復的護牆上面。工頭站好位置後說:「抬的時候你們要喊!嘿——嗬!」於是他們都用力往上抬。

  當他和其他人把毛石抬起時,他突然發現表妹就在自己肘部旁邊,一隻腳還沒站穩,等著他們把擋住她去路的石頭移開。她正好用那雙水汪汪的捉摸不透的眼睛看到他臉部,這雙眼睛既犀利又溫柔,還帶著一點神秘——或者說在他看來是如此。她剛與一個同伴說過話,眼睛和嘴唇仍顯得富有生氣;在她看著他的面部時,仍不知不覺地帶著那種生氣呢。與其說她注意到他站在那兒,不如說她注意到在他抬起石頭時太陽光下掀起了一片塵土。

  他離她太近了,使他浮想聯翩,不禁哆嗦起來;他帶著一種害羞的本能趕緊轉過臉去,以免她認出他,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她從未見過他,而且很可能連他的名字都沒聽說過。他看得出來,雖然她壓根兒是個鄉下女孩,但後來在倫敦做了幾年少婦,在這兒成為一個成年女子,所以農村姑娘具有的那種土氣在她身上已蕩然無存。

  她走後,他繼續一邊幹活一邊想她的事。剛才她突然出現使他心慌意亂,因此他連她的整個身材體形都沒注意到。這時他記起她身材並不高大,輕盈而苗條,屬於那種叫做優雅派的人。他所見到的大概就是這些。她身上絕沒有那種雕像般的美,她總是顯得那麼焦躁不安。她充滿朝氣,生性活潑,不過或許一個畫家不會說她生得漂亮或美麗。可是她的那些巨大變化讓他驚異。鄉下人的土氣在她身上早已不見了蹤影,而在他身上卻仍保留著。他們這個不幸的家族太固執,幾乎為人咒罵,而其中的一員怎麼會達到如此優雅的境地呢?這都歸功於倫敦,他想。

  許久以來他一直過著孤獨的生活,加上現在住的這個城市又充滿詩意,於是他胸中便有了越來越多無法排解的激情;從那天以後,他這激情便不知不覺傾注到她那幾近夢幻的形體上面。他意識到,儘管他順從姑婆心愿極力克制這種激情,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控制不住自己,而去和她相認。

  他堅持認為他只是把她作為一個親戚看待的,因為有無可反駁的理由說明他為什麼不應也不能對她有其它任何想法。

  首先他已經結婚,用別的關係看待表妹就是錯誤的。其次他們是表兄表妹,表兄表妹談戀愛並不好,即使環境看來有利於這種感情。再次像他這樣一個家庭,婚姻通常意味著可悲的結局,給人帶來憂傷,那麼即便他不受任何束縛,同一個有血緣關係的親戚結婚,也只會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那就不單是可悲中帶著憂傷的問題,而將嚴重到可悲中帶著恐懼了。

  因此,他還是只能以親戚相互關心的態度來看待他的淑,實際他把她看做是一個讓他驕傲的人,和她談話,同她點頭招呼;再往後,請她來吃吃茶點。他在她身上投入的感情,嚴格地說也只是一個男親戚、一個心懷善意的人所具有的感情。所以她對於他,也將只是一個仁慈友好的星星,一個促使他不斷上進的人,一個崇拜英國國教的侶伴,一個溫柔體貼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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